能和孙淼这个女中豪杰聊得来的那位,此时正愁云惨雾地蹲在一幢旧式居民楼下,脚下散了三四个烟头,手里还夹着根燃到一半的烟卷。
他周围来来往往的大多数都是留守老人和儿童,家里的劳动力大多去了市中心这样更繁华的地方打工,留下这些“浪费口粮”的人浑浑噩噩地在这儿等着什么。
等什么?谁知道,也许是等什么时候承包商终于想到了这片穷山恶水,把破败的筒子楼变成一笔笔拆迁费;也许是等家里人终于攒够了那笔遥遥无期的首付钱,风风光光地把自己接出这终年不见阳光的阴丧地。
还能等什么?大概就是等死吧。
这片城中村还保留着不少旧时的风貌,时不时有三轮车骑过,别在车头的大喇叭滋滋啦啦地播放道:“卖浆啦——卖浆——”几个老人围住那辆车,从兜里抠出几块几角钱,为了半两的东西喋喋不休,硬要从自己家里拿个秤再称一遍。
旁边敲着铁块吆喝生意的磨刀师傅停下脚步,本想劝几句,结果被一个老太太淬了口浓痰,悻悻地离开了,那声用方言喊得含混不清的“磨剪子戗菜刀——”听着愈发好似在号丧。
离开前他朝闻海这里看了他一眼,浑浊的眼球让闻海倏忽间想到了那个被冒名顶替又开膛破肚的流浪汉,不禁失神了一瞬。
再转头看去,那个蹒跚的背影已经走远了。
脸色也不太好的柴凡文从楼上走下来,摇了摇头,把手里的材料交给闻海。
“操。”闻海把烟掐灭,拾起几个烟头扔进身旁的垃圾箱,翻开文件夹只看了开头就不耐烦地合上,“整两个星期了,全街区都走遍了,就没他妈没一个人知道自己睡着那会儿死了个姑娘。”
柴凡文无奈道:“没目击证人,没摄像头,脚印又对不上,也只能这么一家一家查了。”他看了眼闻海的脸色,安慰道:“这案子上面又没给太大压力,不用这么着急。”
闻海不再说话,重新点了一支烟,转身去下一幢居民楼走访调查。
是了,死的这女孩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没财没色,没权没势,父母也不过两个穷乡僻壤的农户,家里至今没通电话,几个警察绕着大山跑断了腿,迟了整整四天才把家里独生女的死讯告诉他们。
这样微不足道的人,活着一辈子庸庸碌碌成不了大事,死了也不过是块最便宜的墓地,如果不是顶着句“命案必破”的口号,又有几个人会去在乎她的死活?
柴凡文自知说错了话,急忙找补道:“会不会是我们太局限了,也许凶手是流动人员,现在已经不在这片街区了。”
“这个是怎么回事?”闻海看着询问记录,“金属碰撞声?”
柴凡文:“哦,就是有一户那天晚上一点多的时候,听见窗外稀里哗啦的,可能是谁家放在窗台的锅掉下去了,第一次走访时没告诉咱们,刚刚被我缠得没法了拿这个糊弄人。”
“流动人员……流动……”闻海一个急刹车停住了脚步,自言自语道,“伤口有铁锈……”
“什么?”柴凡文没听清,“怎么了?”
“死者伤口周围有铁锈!”闻海拔腿就跑,“快追人!”
柴凡文一头雾水,只能跟着跑着喊道:“我操,你他妈追谁啊?!”
闻海一路跑到街道口,在那儿等着的几个警员看他杀气腾腾的样子被吓了一跳,急忙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刚有个磨剪子的人往那边儿去了?”
刚满二十的实习警员压根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磨、磨什么?”
有个机灵的比划道:“是不是那个‘当当当——’敲东西的?”
闻海面对一群二百五肺都炸了,厉声道:“人去哪儿了?!”
小警员被吼得身子一缩,指着不远处一个巷口,说:“好像是进去那里面了。”
“怎么回事,闻子?”柴凡文腿脚没闻海快,这会儿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你要找谁?”
闻海语速飞快地说:“柴哥,你带几个人开车绕到巷子对面在路口堵人……你们两个,跟着我去巷子里找人。”
“你他妈到底找谁啊?!”柴凡文对着闻海的背影大喊道。
他身边的警员战战兢兢地比划着敲东西的动作,“好像是找什么磨剪子的。”
“磨剪子?”柴凡文嘟囔了一声,当下脸色大变,“我操!快点上车!”
闻海在警校是预备特警队的骨干,后来又在边境线上跑山路,撒开腿跑寻常人根本撵不上,转眼就把两个跟着他的刑警摔在了身后,他左右环顾了一圈,巷子中间又连着好几个小巷子,哪条都没个人影,风卷起几片落叶打了几个旋儿,又不紧不慢地落了下来。
“妈的!”闻海一拳砸上了巷子上的砖墙,刚准备掏电话调监控时,抬头看见对面民居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端着个搪瓷盆,“呼啦”一声把水泼了出去。
女人看见一脸暴戾的闻海后愣了片刻,害怕地要去关门,闻海余光瞥见了她门口堆着的一条长凳和一包东西,急忙走了过去。
“您好,警察。”闻海压着脾气,例行出示证件,“请问……”
女人用外地的方言说了一句话,意思是她听不懂闻海在说什么。
闻海走过南闯过北还和炸弹亲过嘴,哪儿能被这点事难住,立刻切换了语言频道,语速飞快地问:“请问这堆东西是谁给你的?”
女人瞪大眼:“这可不是我抢的!孙瘸子刚刚扔到巷口我就顺手捡回来了!”
闻海听见那个称呼后猛地吸了一口气,声线因为强行被压平显得在微微发抖:“那个人刚刚往哪边去了?”
“哦——往……往东巷走了,就巷口开了个理发铺的那个,走得老急了,你说他个瘸子又跑不了……”女人觑着闻海的脸色,“您要找他磨刀啊?”
“闻哥!”两个刑警追了过来,“什么情况?”
“谢谢您了,打扰了。”闻海后推几步,等女人关上门后低声吩咐道:“小杜跟我去追人,小丰,你留这儿看着这户……注意别让她发现。”
“是!”
追到东巷中间时,又遇到了岔路口,小杜小声道:“闻哥,我听见右边有脚步声……听着不对劲。”
闻海看了眼右边的小巷,沉声道:“追!”
果不其然,两人追了几步就看见不远处有一个蹒跚的背影,正一瘸一拐地跑着,听见动静后惊慌地转过头,喊道:“我没有杀人!我就想抢她点钱!是她自己撞到我刀上的!我没杀她!”
这一嗓子喊得出乎意料,闻海和小杜都愣了一下。
反应过后,原本还只是有所猜疑的闻海出了口气,说:“哦,这没跑了,逮人吧。”
孙瘸子到底行动不便,很快就成了困兽,走投无路之间从脏兮兮的军大衣里掏出一把磨得锃亮的钢刀,嘶吼道:“你们都他妈别过来!”
闻海一把抓过差点被划伤的小杜,公事公办地皱眉道:“你把刀放下,别错上加错。”
他其实没指望这人能听他的话,一个人一旦杀了人就真成了无路可退的亡命徒,加之“杀一个杀两个都是死”的想法在潜意识里作祟,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完全就是在放屁。
孙瘸子没让他失望,把一把钢刀挥得虎虎生风,嘴里含糊不清地叫嚷着什么。
“一会儿我引开他的注意力,你趁机从他身后把刀……当心!”闻海和小杜正在商量对策,却听见旁边有开门的动静,两人立刻脸色大变。
“大中午的,让不让人睡觉了!”一个穿着背心裤衩的男人把门一推,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吼道,身旁还站这个穿着睡裙的女人,也在嘀咕骂着什么。
孙瘸子瞅准了机会,猛地向前冲了一步,重心不稳地往那个女人身上扑去。
女人失声尖叫,那一声凄厉如女鬼夜哭,划破了这片旧民居终年不散的死寂。
闻海直接飞扑过去,肩膀从侧面把孙瘸子撞得后推了几步,趁机把已经被吓傻的女人推出几米远,却没避开孙瘸子奋力朝自己脑袋扎下去的第二刀,抬手格挡时当即见了血,这位眼都没眨,抬脚把人踹得飞了出去。
小杜从后面勒住孙瘸子的喉咙,正准备夺刀时,那人挣扎中竟然又从大衣里掏出一把小匕首,反手朝他腹部扎了过去,锋利的刀刃擦着他皮肤划了过去,把小杜的毛衫割出条口子,肚皮上留了条浅浅的划痕。
就趁小杜躲闪的那几秒功夫,孙瘸子大概用上了洪荒之力,愣是跑到了钢刀掉落的地方,扑在地上拾起钢刀,扬手把刀朝他走来的闻海甩了过去。
“当啷——啷——”
沾着血的钢刀掉在了地上,刀刃上的血染红了几片破碎的落叶。
侧身躲开飞刀的闻海一把拎起孙瘸子掼到了墙上,动作麻利地给人双臂反剪上了铐。
“闻副!”小杜急忙跑过去,“你没……”
“没事。”闻海右手捂着左手手掌,血不断从他指缝里渗出来——他这次的确冲动了,没搞清对方带了多少凶器,连配枪都没申请,就直接追上来逮人——幸好没伤到别的刑警,伤了自己也是真活该。
暗骂了一句“他妈的”,他气喘吁吁地退了几步,贴着墙坐了下去,直到屁股挨到冰凉的地面,用力过猛的肌肉酸痛才回到了他的感知里,左手不断冒出的鲜血也把迟来的痛觉塞进他的大脑,这么多天都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有一瞬间他竟然在痛觉之中感受到了一丝睡意。
听到女人尖叫的柴凡文被吓得魂飞魄散,带着一群人跑过来先看见一滩血和垂头坐在地上的闻海,腿差点软了,哆嗦着问:“闻子!闻子你、你没……”
“快死了。”闻海低着头幽幽地说,“现挖坑现埋吧。”
柴凡文白白浪费了几秒感情,痛骂道:“去你妈的!你就不能少作几次死!没事你躺那儿装什么装?!赶紧给我去包扎!”
“怪不得都说患难见真情,原来柴哥你这么爱我。”闻海轻笑,瞅了眼还面如土色站在那里的男人,忍不住说:“这位同志,你老婆晕血昏过去了,能先把她扶起来吗?”
“……”
几个新来的实习生平日里看见的闻海一直是对谁都爱答不理没睡醒的样子,这短短几分钟见识了此人从杀气冲天到慈眉善目转换的全过程,被这喜怒无常的“变脸”搞得相当茫然,而老警员们对此十分习惯,小丰凑过去说:“闻哥,我先送你去医院包扎吧,别感染了。”
闻海眼看着快失血过多了,还不忘作死,不在意道:“我自己……”
“自己什么自己,滚去医院!”柴凡文把车钥匙丢给小丰,“把人押着消毒包扎完再放出来,敢让他偷跑了下周夜班我安排的时候你自己看着办吧。”
闻海不紧不慢地接话:“小丰你可想好了,你是想得罪他还是得罪我?”
小丰:“……”
关他什么事?这世道挣点儿钱容易吗?
“让小丰开我车去吧,你们赶紧把人带回去。”闻海扶着墙站起身,伤口被他一扯又开始呼啦啦往外涌血,看得人心揪疼,“还有,我这几天估计得请假,案件报告你帮忙吧,这次人是小杜发现的,写报告那会儿别忘了。”
小杜一愣,刚准备说什么,被旁边的柴凡文暗中扯了扯袖子,推辞的话又咽了回去。
柴凡文淡定道:“嗯行,您老好生歇着,我先篡权几天。”
闻海许久没派上用场的语言组织能力没重启成功,一时想怼回去一句还忘了词,只得转移话题道:“哦对了,方队长怎么还不回来,一个月了吧?”
柴凡文耸耸肩,他也不清楚情况。
闻海直觉哪里不对劲,但手上的伤口着实深了点,不容得他耽误太久,已经到嘴边的问题转了个圈,随便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