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
“就算是放心你们,我也舍不得儿子。”叶世涛依旧悻悻的。
江宜室斜睇他一眼,“敢情说半天是舍不得宁哥儿,是我自作多情了?”
叶世涛不由笑起来,“你也别排揎我,这要是换了你,早就哭天抹泪了。”
江宜室无从否认。让她离开孩子,那简直就是要她的命。
**
裴奕和叶浔正要歇下,庭旭哭闹了起来。
“你先睡,我去看看。”叶浔去了西梢间。
庭旭揪着衣服不让奶娘脱,叶浔一进门,他扶着奶娘站了起来,笑着摇着手臂。
叶浔抱住儿子,“又淘气,该睡觉了。”
庭旭搂住母亲的脖子撒娇,指着门口,纵着身形,示意要去寝室。
“去找爹爹?”叶浔问庭旭。
庭旭笑起来,露出两颗小白牙。
“只是笑,我可不明白。”叶浔亲了亲儿子的脸颊,习惯性地教他说话,“要说话。说爹爹。”
庭旭不理这个茬,还是指着门口咿咿呀呀。
叶浔没办法,再想到明日裴奕就要离家,便遂了孩子的心思,抱着他去往寝室。
转过门口的屏风,庭旭看到躺在床上借着灯光看书的裴奕,咯咯地笑起来。
裴奕闻声看过来,唇畔逸出温柔的笑意。
“叫爹爹。”叶浔停下了脚步,并作势转身,“不叫我就把你抱回去。”
裴奕笑意更浓。这段日子她都是这样,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教孩子说话的机会,也就没说话,配合她。
庭旭很不满,啊啊地假哭起来。
“别说你假哭,就算你真哭我也不会理。”叶浔认真地道,“你不喊爹爹,我就不让他陪着你玩儿。”
庭旭委屈地看向裴奕。
裴奕低下头,佯作看书。
庭旭又扁着小嘴儿忽闪着大眼睛看住叶浔。
“真不叫?”叶浔总要把戏唱完才能收场,转身往门外走,“回去睡觉吧,别和爹爹玩儿了。”
庭旭扭着小身子,挣扎着要下地。
惹得叶浔直笑,“不想走就叫爹爹呀。”学说话而已,开个口就那么难?正在心里叹气的时候,庭旭奶声奶气地开声了:
“爹、爹。”
听到孩子会说话了,夫妻两个俱是愣住片刻。
叶浔先反应过来,笑着狠狠地亲了庭旭一口,“旭哥儿会说话了。”又抱着他快步走到床前,对裴奕道,“听到没有?旭哥儿会喊爹爹了呢。”
裴奕自然是听到了,只是还没从惊喜中缓过神来。
庭旭已伸着小胳膊投向他怀抱,“爹、爹。”
裴奕这才笑着应声,用力地吻了吻庭旭的脸颊,“乖!”
倒是叶浔先撑不住了,险些就掉了泪,撇下父子两个,转身去了外间。
她不愿裴奕在这时候离开,就是不想他在离家一年半载之后才回来,才能听到庭旭一声带着懵懂、不解、茫然的“爹爹”的呼唤。
此刻看来,不需要了。
理由消散大半,她只有更茫然。真的不是有多大信心能够告诉自己可以安然等他回来。
可这分离的情形分明是在预料之中的。
不为此,也不会时时询问他在官场中的境遇,为的不过是防患于未然,为的不过是避免因不知情为他为自己惹下麻烦。
什么都明白,心里还是特别不是滋味。
她索性躲在外间做针线,以此平复心绪。直到裴奕哄得庭旭酣睡又抱回西梢间,她才随着他回房就寝。
“舍不得?”他柔声问她。
“是有一些舍不得。”她勉为其难地应道。
他用力吻了吻她的唇,“嘴硬,只是‘有一些’舍不得?”
那还能怎么说?说我是一千个一万个舍不得?说你求皇上换个别人?别说她事后会怎样的自责,单只想想他会有多为难,便于心不忍了。
“要说亏欠,这种情形是我亏欠你。”裴奕语声中歉意深浓,“总要打拼几年,余生才有安稳时日。”
“我明白。”叶浔将手交到他掌心,“真的,我明白。”
又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的一生,最看重的是在意的那几个亲人和裴府中的家人;他的一生,除了尽孝,除了她,还有那份更似于手足情分的君臣情分,还有他的包袱。
这尘世间,谁都不可能只为了一个人活着。
谁也没有那份功德,能让一个人只为自己活着。
况且,如果她遇到的是一个离开她半步就活不起的男子,先崩溃的是她。
“要是真觉着亏欠……”叶浔勾低他,摩挲着他温热的双唇,“就照顾好自己,毫发无损地回来。而且……”她的手抚过他精致昳丽的眉宇,又下落到他腰际,缓缓滑了进去,“不准拈花惹草,让我吃醋……你可有的受了。”她不等他应声,舌尖灵巧地滑入他唇齿之间。
情潮本就一触即发,何况她蓄意勾缠。
直到翌日晨间,叶浔才知道哥哥也要前去江南,暗中辅助。情绪本就很低落,也不差这一点儿打击了,抚了抚额,便将这件事消化掉。
不消化又能怎样?还能跟杀伐果决的皇上对着干不成?那不是犯傻,那是作死。
裴奕心中便是再记挂母亲、妻子、孩子,面上也只能不动声色,不好流露半分,洒脱上路,将负责妻儿老小的责任全权交给管家、李海负责,并且叮嘱叶浔:“有事我会提前写信给你,遇事不要轻举妄动。”
“我会的。”叶浔知道他担心自己老毛病一番就又不管不顾了,诚心诚意地允诺。
起初,叶浔是觉得自己应该好好儿落寞几日的,可转念想想,又有什么资格呢?带着孩子等夫君归来的又不止她一个,燕王妃、江宜室都和她境遇相同,她怎么好意思?
由此便安下心来继续教庭旭学说话。
庭旭自从开声说话之后,进度可谓突飞猛进,先后又学会了祖母、娘亲等称谓,引得太夫人与叶浔一样,随着连续几日的开怀大笑,挂念裴奕的心思略略舒缓了一些。
只是,叶浔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偶尔一些个清晨、晚间,会感觉庭旭的大眼睛里闪过失落或是不解。
是在奇怪那么疼爱他的爹爹为何不在家中吧?
生怕庭旭会随着时日增多忘掉裴奕,叶浔得了闲就在小书房里作画,用工笔画细细描画出裴奕的样子,选出其中最满意最神似的,每日指着图告诉庭旭:这是爹爹。
这样做的时候,不是不心酸不是不想哭的。
可除了这样做,她也实在是想不出别的法子。
余下的光景再有闲暇,便去看望燕王妃和江宜室。
两个人不知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还是比她还会掩饰,都似没事人一样。
反而让叶浔感觉自己有些杞人忧天,从而踏实下来,留在家中尽心照顾庭旭。她也不是天生心肠冷硬的母亲,除非心里记挂着自认为比较要紧的事,否则又怎么肯离开家,放弃陪伴儿子的大好光景。
慢慢的,因为庭旭,她软弱、多愁善感的一面偶尔会显露出来。
无法去理解更无从去深想,母亲离世前该有多难过。
亦是仍然不能明白叶鹏程——叶鹏程不喜欢她,她也不稀罕他喜欢,只是,为何对哥哥也无一点仁慈?
天生的冤家?
难不成上天是将几个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放到了一屋檐下?
除此之外,她真的找不到别的解释。
幸好,那些龌龊的是非对于庭旭而言,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情,不需要知情。
她亦不需为此有负担。
除了这些有的没的,她还有着一层担心,直到四月里月信准时而至,这才松了一口气。
不是她要为添个孩子的说法食言,实在是不觉得自己还能再担负起那样一桩责任。
好吧,她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其实挺没出息的。要是换个有出息有担当的,兴许很高兴会再怀胎,夫君回来时,兴许法做派可是能长篇大论的……她就算为了耳朵能清静一点儿,也必须得听话。
再让她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就是她还有些怕他。那个冷着脸吓唬她的孟宗扬,实在是可怕,她再也不想见到他那一面了。自己比谁都明白原由,心里肯定是不服气、憋屈,但是这些情绪也是能够习惯的。
话说回来,他也没少为这个家付出。虽说付出点儿什么也不能让她自心底感激,可终究是没漠视她。等她再了解他一些,总会好起来的吧?
第二天下午,一如孟宗扬安排的那样,柳之南去了裴府。临走前还在外院找到孟宗扬,对他说:“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跟我一起去吧,告诉浔表姐要怎样约束着我更稳妥。”
“不用。”孟宗扬摆了摆手,“等我想起来,再让阿七去传话。”
“……”算你狠。还以为长本事了用不着浔表姐了呢!柳之南没好气地腹诽着。
裴府的下人除了新柳新梅,并没几个知道柳之南近来鲜少登门的理由,今日见了她一如往常,径自将她请到内宅。
柳之南先去给太夫人请安。
“之南可有段日子不来了,嫁了人就是这点不好,琐事缠身,偶尔便无暇出门走动。”太夫人明知道另有隐情,还是不动声色地给柳之南找了个台阶,又道,“阿浔陪着旭哥儿午睡呢——今日旭哥儿比平日睡得迟了一些,你只管去正房找她。”
柳之南笑着称是,曲膝行礼后,去了正房。
外面万里无云阳光灼人,室内却是氛围清爽,凉气袭人。
柳之南在厅堂略站了站,叶浔就迎了出来。她穿着白色细葛布的夏衫,淡青色月华裙,袖管拢到了肘部,现出白皙细瘦的手臂。头上还是一如平时,绾了随云髻,别致又利落。
“天气热了,怎么这个时辰过来了?”叶浔一面说着,一面示意柳之南去里间坐,“来的倒是巧,旭哥儿刚睡着,前一刻还不肯睡呢。”又吩咐半夏,“去取酸梅汤来。”
柳之南落座前,先看到了一副绣到一半的山水屏风,不由问道:“又开始做绣活了?”
“嗯。”叶浔笑着点头,“出门的时候少了,总要找点事情做。”又打量柳之南,半是打趣地道,“你原本可是府里的常客,现在却是稀客了。手边的事都忙完了?”手边不见得有事,心里却一定有事要放下或释怀。
柳之南不无尴尬地笑了笑,“是啊。你不会怪我吧?”一语双关。
“多见几次少见几次有什么打紧的。”叶浔笑道,“没那么多说道。”
话是这样说,可柳之南心里还是有些不自在,无法似往日一般无所顾忌地说笑,索性把此行实情告诉了叶浔,“他也快离京了,却担心我还像以前似的鲁莽行事……再说表姐夫也离京很久了,我是觉得帮不上你什么,也是不好意思,就拖到了现在才来。”
“淮安侯要是担心你的话,也容易。回头你去嫂嫂那里说一声,她就会命人尽心留意你日常诸事。”叶浔委婉地建议道,“我手里的确有人,但是比起哥哥来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况且只要你安心留在家中,熬过一两个月,便万事大吉。”
是的,柳之南和江宜室不同,叶浔不能像对待江宜室一样对待成婚后的柳之南。一来是身份不同,本就不会不管对方愿不愿意都帮忙做主何事,二来就是如今知道柳之南曾在一念之间生出误会,便是已成过眼云烟,也应该尽量避嫌了。这种事情,一次都嫌多,若再引发这种事……孟宗扬和她都会膈应一辈子,犯不上。
叶浔也是没法子,因为她真的不了解成婚后的柳之南的心绪,便是了解了,也不可能做到理解。
柳之南琢磨着这几句话,听出了话中的深意,很难过地看着叶浔,“浔表姐,你不想管我了……”随时都可能要掉眼泪的样子。
“说什么傻话呢?”叶浔笑着推了柳之南一下,“你是我的表妹,你成婚前我们相互帮衬着是情理之中,若是你成婚之后我还干涉你的事,你不在意,别人却会传出闲话,闹不好就会说我手伸得太长多管闲事——你还嫌我的名声不够差啊?再说你的事我也真不能管啊,换了我这种路数,你可就别想安生度日了。”她做派就算再收敛,也与恭顺不搭边,而孟宗扬又是个太强势的,真有心管的话,也会管出恩怨纠葛,“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就是……怎么想怎么难受……”柳之南垂下头去,握着叶浔的手,却也说不出更多了。
“别难过。”叶浔反握了她的手,“得空就去嫂嫂那边坐坐,常去看看宁哥儿,让她慢慢开解你。”
柳之南点了点头。
也只有这样了。她不能一并失去两个最亲近的姐妹。
回到府里,她把叶浔的话如实转告了孟宗扬。
孟宗扬笑了笑,说也是这个理。心里却是有点儿落寞的——原本,叶浔是他唯一一个当做朋友的女子,总觉得和她开门见山的说话比和很多男子还要痛快。可在眼下,看起来是失去了这个朋友。
只是他也看得出,柳之南已经很自责了,自然是好言安抚。心说你这个傻丫头,知道自责了,便是开始成长了。成长的滋味不好过,人人如此。
第二天,柳之南去了江宜室那边,随后两日,每日下午都过去,黄昏时回府。孟宗扬在宫里听说了,笑得舒心了许多。又过了两天,他就急匆匆地随贺统领离宫办差去了,临行只来得及让人去给柳之南传了句话。
柳之南恨不得就此住在江宜室那儿。
是在这段日子里,在叶鹏举的帮忙周旋下,孙志仁得了个五城兵马司副指挥的官职。虽说是七品小官,做的也不过是巡城等事情,但到底是吃俸禄的人了,情形今非昔比。踏踏实实熬几年,总能再升迁至别的衙门。
因为此事,叶冰在孙家的地位更稳固了,过一两年再生个儿子,这一生也就不需愁什么了。
柳之南是从江宜室口中得知这些的,提起叶冰还是没好气,“以前千错万错是我的错,可祸根是她,你可不能忘了这个茬。”
江宜室忍不住笑,“还用你说?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心里有数就行了,面上别和冰儿闹得不快。”
“只要她不多事找到你这儿来,我怎么可能与她碰面。”
江宜室去裴府的时候,说笑时提了两句,“你这一个二妹、一个表妹,这一辈子怕是都相互看不顺眼。”
叶浔却笑道:“要是投缘才难办。”心里倒是并不担心两人会起冲突。五品以下的官员家眷,连给皇后问安的机会都没有。除非两个人刻意闹事,否则并无碰面的机会。
却没想到,这话说出去还没一刻钟,秦许和白管事就先后来给姑嫂两个报信:
柳之南和叶冰起了冲突,已经闹得不可开交,两人就在柳之南开的香露铺子里。
“起因呢?”叶浔怎么也想不明白,秦许讲述之下,她才听出个梗概:
柳之南今日去了香露铺子查账,恰好叶冰出门买胭脂水粉首饰香露,两人就碰面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事,两个人吵了起来。碰上叶冰这个不怕事大的,竟命人去找孙志仁,谎称她在香露铺子里遇到了不法之徒。
孙志仁怎么可能想得到是妻子气头上胡来,当即带着人就冲了过去。
江宜室看向叶浔,扶额叹息:“冰儿……她这不是自找倒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