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三十五章天上纸鸢有分别第五百三十五章天上纸鸢有分别(第1/6页):
宫柳岛上,秋末时分竟然依旧杨柳依依。
这座岛屿是真境宗的本山,也就是建造祖师堂的山头。
连同宫柳岛在内,整座书简湖,这一年来一直在大兴土木,尘土飞扬,遮天蔽日,财大气粗的真境宗,聘请了许多墨家机关师、阴阳堪舆家来此勘察地形、确定山根水运,还有农家在内诸家仙师和大批山上匠人来此劳作,用宗主姜尚真的话说,就是别给我节省神仙钱,这儿的每一块地砖、每一扇窗花、每一座花圃,都得是宝瓶洲最拿得出手的,而那些尤其擅长打造仙家府邸的修士,浩浩荡荡数百人,绝大多数都来自桐叶洲,光是雇人乘坐跨洲渡船往返加上真境宗从头到尾的大包大揽,中土一律在仙家客栈落脚下榻,如此一来,真境宗光是在这件事上所消耗的神仙钱,就能够让许多书简湖旧岛屿门派一夜之间掏空家底。
故而宝瓶洲的所有山上仙家,都知道了第二件事情,真境宗有钱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第一件事,当然是真境宗拥有三个半的上五境供奉。
一位名叫郦采的北俱芦洲女子剑仙,原本有望担任真境宗宗主的那位玉圭宗老人,玉璞境刘老成,再加上青峡岛刘老成这半个玉璞境。
如今刘志茂开始闭关破境。
所以宫柳岛周边一带的岛屿,最近都已封山。
有两人沿着杨柳岸缓缓散步,宗主姜尚真,首席供奉刘老成。
姜尚真折下柳条编织成柳环,戴在自己头上,微笑道:“昔我往矣。对吧,刘老哥。”
刘老成没有说话。
姜尚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枭雄,手段血腥,很擅长笑里藏刀,但是极重规矩,这种感觉,不是姜尚真说了什么,而是这座玉圭宗下宗选址书简湖,姜尚真的一切所作所为,都在与宗门修士阐述这个道理,当然,姜尚真订立下来的规矩,不近人情的地方,很多。为此大骊铁骑驻军武将关翳然那边,与真境宗交涉多次,元婴供奉李芙蕖经常要去将军府那边吵架,双方争执不下,次次面红耳赤,拍桌子瞪眼睛,好在吵归吵,没动手。不是李芙蕖脾气有多好,而是姜尚真告诫过这位好似真境宗在外门面的女子供奉,你李芙蕖的命不值钱,真境宗的面子……也不值钱,天底下真正值钱的,只有钱。
姜尚真先前这句有感而发的言语,“昔我往矣”,意思其实很简单,我既然愿意当面与你说破此事,意味着你刘老成当年那桩情爱恩怨,我姜尚真虽然知道,但是你刘老成可以放心,不会有任何恶心你的小动作。
刘老成倒也不客气,就真的放心了。
至于刘志茂破境成功,真境宗的上五境供奉,也就变成了三个。
因为那个对外宣称闭关的玉圭宗老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
当时摆出了四人合力围杀的架势,可真正出手的,只有两人。
刘老成和刘志茂只负责压阵,或者说是看戏。
杀鸡儆猴。
就在这宫柳岛一岛之地。
郦采与姜尚真,一人拔剑出鞘,一人祭出柳叶,那位玉圭宗的功勋老人,看到郦采之后,连与姜尚真这个疯子玉石俱焚的念头都没有,可惜想逃没逃成,于是就死了。
打得半点都不荡气回肠,就连许多宫柳岛修士,都只是察觉到一刹那的气象异样,然后就天地寂静,云淡风轻月儿明。
姜尚真突然说道:“以后遇上神诰宗道士,让我真境宗子弟放尊重一点,夹着尾巴做人便是,不管对错,只要交手,被人打死,真境宗一律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不小心打死了对方,真境宗祖师堂一律砍下这位英雄好汉的头颅,由李芙蕖送往神诰宗赔罪。”
刘老成点头道:“知道了。”
姜尚真笑道:“是不是不太理解?”
刘老成摇摇头。
不难理解。
树大招风,众矢之的。
真境宗在宝瓶洲没有半点香火情可言,看似风光无限,其实处处皆敌,例如大骊宋氏铁骑。
不过理解归理解,姜尚真这位年轻宗主,愿意低头到这个份上,刘老成还是有些佩服。
这位手握一座云窟福地的谱牒仙师,简直就是比山泽野修还路子野。
姜尚真叹了口气,“如今我的处境,其实就是你和刘志茂的处境,既要强大自身,积蓄实力,又要让对手觉得可以控制。就是不清楚,大骊宋氏最终会推出哪个人来掣肘我们真境宗。宝瓶洲什么都好,就是这点不好,宋氏是一洲之主,一个世俗王朝,竟然有希望彻底掌控山上山下。换成我们桐叶洲,天高皇帝小,山上的修道之人,是真的很逍遥。”
刘老成笑道:“以前的书简湖,其实也是如此,周边诸国的君王公卿,人人自危。”
姜尚真摇摇头,“不一样。书简湖这种无法之地,有点类似远古时代的蛮夷之地,世间万妖肆虐无忌,天上神灵以人间香火为食,地上妖族以人为食,所以才有了功德圣人的分开天地。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不是蠢人才会如此,事实上我们几乎所有人,概莫能外。”
姜尚真缓缓而行,“如今我们浩然天下的市井百姓,谈及山水神祇,花妖木魅,物怪精变,鬼物阴灵,是什么?是远在高天幽冥之地,是人迹罕至的山野湖泽,哪怕有近在人间、与我们共处的,依旧被无比繁琐的规矩束缚,故而会言之凿凿说那有妖魔作祟处便是天师出剑处,市井坊间,处处有那桃符、门神,香火袅袅的祖宗祠庙,可以去寺庙道观的祈福祛灾,会有上山访仙,各种机缘。”
姜尚真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摘了柳环,随手丢入湖中,“那么如果有一天,我们人,无论是凡夫俗子,或是修道之人,都不得不与它们位置颠倒,会是怎样的一个处境?你怕不怕?反正我姜尚真是怕的。”
刘老成说道:“我不会去想这些。”
姜尚真点头道:“没关系。因为有人会想。所以你和刘志茂大可以清清净净,修自己的道。因为哪怕以后天翻地覆,你们一样可以避难不死,境界足够高,总有你们的退路和活路。”
刘老成皱了皱眉头。
姜尚真笑问道:“可如果所有山巅的修道之人,都如你刘老成这般想?”
刘老成摇头道:“不会的。”
姜尚真挠挠头,唏嘘道:“所以这就是最好玩的地方了,一切的好,我们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哪里需要多说多想,那些不好,我们咬牙切齿,能够惦念很久。”
刘老成有些疑惑,不知道这位宗主与自己说这些,图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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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尚真已经转移话题,意态闲适,再无先前的那种异样情绪,脚步轻松,“江湖演义小说里,英雄的朋友,都做着好人好事,哪怕死了,都是死得其所。神仙志怪小说里,人心起伏,鬼魅横行,总归是善恶皆有报。刘老成,你看这些杂书吗?”
刘老成摇头道:“从来不看。”
姜尚真笑道:“所以说要多读书啊。”
刘老成知道这位宗主是在说玩笑话,自然不会当真。
这位宗主每天都很无聊,修行之外,便施展障眼法,在书简湖水边四大城池当中闲逛,每次返回,都会给那个剑仙郦采怀抱而来的孩子买回一些玩耍物件,逗弄孩子,教孩子走路,姜尚真能够耗上很久,有些时候,刘老成都会感到郁闷,到底是姜尚真让人琢磨不透的那种性情,让他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还是登高之后,本心与性情逐渐转变,才有了今天的真境宗宗主。
姜尚真走到一处渡口,“刘志茂闭关之前,跟我讨要了青峡岛素鳞岛在内的旧有地盘,他打算送给弟子顾璨。因为他不知道,云楼城附近那块地盘,我就是专程划给顾璨的。不过顾璨那个少年,听闻此事后,小小年纪,竟然真敢收下,真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刘老成说道:“这个小子,留在书简湖,对于真境宗,可能会是个隐患。”
姜尚真转过头,笑容玩味。
刘老成坦诚笑道:“自然不只是我与他以及青峡岛有仇的关系。我刘老成和真境宗,应该都不太愿意看到顾璨悄悄崛起,养虎为患,是大忌。”
不只是。
姜尚真笑道:“你觉得顾璨最大的依仗是什么?”
刘老成说道:“当然是那个已经不在书简湖的陈平安,以及陈平安教给他的规矩。与陈平安关系不错的关翳然,或者还有我不知道的人,肯定会暗中盯着顾璨的一举一动,这就意味着关翳然当然会顺便盯着我和刘志茂,还有真境宗。这些,顾璨应该已经想到了。”
对于所谓的养虎为患一事。
姜尚真不置可否。
刘志茂虽然境界比刘老成要低,但与大骊朝廷打交道多了,早年又比刘老成更奢望当一个名副其实的书简湖君主,所以在某些事情上,是要比刘老成看得更远,当然归根结底,还是涉及了刘志茂的自身利益,所以脑子转得更多一些,而刘老成,作为野修,大道可期,心思自然也就更加纯粹,想的也就没那么杂乱。
其实刘志茂闭关之前,在池水城陋巷宅子找到顾璨。
姜尚真猜得出所为何事。
赠书传道。
与真境宗讨要求回青峡岛,则是为顾璨的一种深远护道。
因为刘志茂同样猜出了姜尚真的一桩长远谋划。
与其让大骊宋氏扶植一个未知势力来针对真境宗,不如真境宗自己主动把合适人选送上门去。
对于双方而言,这是最不“内耗”的一种明智选择。
姜尚真两次大摇大摆去往龙泉郡,有心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可以看在眼中。这本就是姜尚真故意让人去琢磨细究的事情。
落魄山陈平安。
真境宗姜尚真。
中间那座桥梁,即是青峡岛和顾璨。
所以真境宗真正的难关,从来不在什么顾璨,书简湖,甚至不在神诰宗。
而是在两个大势之后,一个是大骊铁骑吞并一洲,然后再挡下另外一个更大的大势。
那个时候,才是真境宗需要从选择变成抉择的关键时刻。
不过这些,别说刘老成,就算是刘志茂,都根本被蒙在鼓里,真境宗这么一座庞然大物,就这么摆在了两位野修眼中,他们会去多想一些看似与己无关的深处学问吗?
山泽野修,除了自身修为有些斤两,拳头大一点,还懂什么?
一辈子吃够了谱牒仙师的白眼、打压,但是到头来,还痴痴想着境界就是一切道理。
就不会好好思量一番,为何玉圭宗会有一位即将飞升境的宗主,为何他姜尚真能够拥有今天的这份家业?先后顺序,不能搞错了。如今规矩森严的三教百家,最早的时候,谁不是人间大地上苟延残喘的泥腿子出身?谁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祇手中的牵线傀儡?
真不是姜尚真瞧不起世间的山泽野修,事实上他当年在北俱芦洲游历,就做了很多年的野修,而且当野修当得很不错。
姜尚真望向那座绿波荡漾的书简湖,轻声道:“夫子们的戒尺,不是太多,而是太少了,打得太轻,弟子学生从来忘性大,不记打,可是从来没有人想过,夫子们有没有自己的柴米油盐需要揪心,会不会有一天说失望就失望了。世间所有喜欢心平气和讲道理的人,一旦失望,那就是真正的绝望了。”
刘老成依旧心中没有太多感触。
姜尚真突然转头问道:“一位玉璞境的宗主,与你掏心掏肺,你可以不用心听。那么仙人境呢?”
刘老成顿时悚然。
姜尚真笑眯眯道:“不知者不罪,毕竟圣人有云,不教而诛谓之虐。”
姜尚真揉了揉下巴,“本来不该这么早告诉你真相的,我藏在婢女鸦儿身上的那件镇山之宝,才是你与刘志茂的真正生死关。不过我现在改变主意了。因为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情,与你们山泽野修讲道理,拳头足矣。多花心思,简直就是耽误我姜尚真花钱。”
不是耽搁挣钱,是耽误他花钱。
刘老成面无表情,没有多说一个字。
久违的困局险境,久违的杀机四伏。
姜尚真叹了口气,“我以前总觉得所有人,不管是好人坏人,不管山上山下,到了更高的高度后,就会变得聪明一些,但是这么多年看下来,其实挺失望的。刘老成你如果不抓点紧,真的潜下心来,好好修一修心境,转变一些想法念头上的根本脉络,别说追上我,就是刘志茂都可以把你甩在身后,当然,还有那个顾璨,迟早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你就会自己这个首席供奉,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未来挺长一段光阴始终蝼蚁一般的顾璨,你竟是一辈子杀不得,刘志茂已经与你平起平坐,看我姜尚真更需要仰视。”
姜尚真抬起手,抖了抖袖子,随手一旋,双手搓出一颗水运精华凝聚的碧绿水珠,然后轻轻以双指捏碎,“你以为当年那个账房先生登岛见你,是在仰视你吗?不是的,他尊重和敬畏的,是那个时候你身上聚拢起来的规矩。可是迟早一天,可能不需要太久,几十年?一甲子?就变成你刘老成哪怕双脚站在宫柳岛之巅,那人站在此处渡口,你都会觉得自己矮人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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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老成说道:“受教了。”
姜尚真笑道:“果然仙人境说话,就是中听些。所以你要好好读书,我要好好修行啊。”
刘老成叹息一声。
姜尚真没来由说道:“兴许有一天,我可能会重返桐叶洲坐镇玉圭宗,那么你就会是真境宗的下任宗主,刘志茂此人,你大可以压境压在玉璞境瓶颈,让他连破镜跻身仙人境都没胆子,若是你那会儿心情不错,加上觉得对你再无威胁,就大度些,让他跻身仙人境,由着他再去创建宝瓶洲真境宗的下宗便是。”
姜尚真双手笼袖,“这不是给你刘老成画饼,我姜尚真还不至于如此下作。”
刘老成似有所悟。
如今真境宗专门有人搜集桐叶洲那边的所有山水邸报,其中就有传闻,稳居桐叶洲仙家第一宝座的玉圭宗,宗主可能已经闭关。
追求那玄之又玄的飞升境。
而老宗主荀渊,刘老成其实不算陌生,毕竟一起走了很远的宝瓶洲山水。
其实刘老成本就是荀渊钦定的真境宗供奉。
不过在姜尚真这边,这点香火情,半颗铜钱都没有用。
刘老成深呼吸一口气,只觉得天大地大,难得又生出一股雄心壮志,点点头,沉声道:“那么从现在起,我刘老成就可以诚心诚意为自己的真境宗,出生入死了!”
姜尚真转过头,轻轻拍了拍刘老成的肩头,“自家人不说两家话,先前我有些话说得难听了,刘老哥别介意啊。”
刘老成犹豫片刻。
姜尚真说道:“自家人,你当然可以说几句难听话,你不介意,我这个人,万事不烦恼,只烦钱太多。”
刘老成板着脸道:“姜宗主,你怎么这么欠揍呢?”
姜尚真揉了揉脸颊,思量片刻,然后恍然大悟道:“大概因为你不是女子吧。”
青鸾国那边,有一位风姿卓绝的白衣少年郎,带着一老一小,逛遍了半国形胜之地。
在这之前,这位少年在宝瓶洲唯一一位上五境野修刘老成家乡的蜂尾渡,从一位家道中落的汉子手中,“捡漏”了一枚文景国的亡国玉玺。
不过这文景国,可不是覆灭于大骊铁骑的马蹄之下,而是一部更早的老黄历了。
文景国的那位亡国太子爷,似乎也从无复国的想法,这么多年过去了,始终都没有下山,如今依旧在山上修道。
而如此一来,文景国哪怕还有些残余气运,事实上等同于彻底断了国祚。
因为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都不可成为皇帝君主,是人间铁律。
除了这枚低价购入的玉玺,少年还去看了那棵老杏树,“帝王木”、“宰相树”、“将军杏”,一树三敕封,白衣少年在那边驻足,大树底部空腹,少年蹲在树洞那边嘀嘀咕咕了半天。
随后路途中,得了那枚玉玺的少年,用一个“收藏求全”的理由,又走了趟某座山头,与一位走扶龙路数的老修士,以一赌一,赢了之后,再以二赌二,又险之又险赢了一局,便继续全部押注上桌,以四赌四,最后以八赌八,赢得对方最后只剩下两枚玉玺,那个姓崔的外乡人,赌性之大,简直失心疯,竟然扬言以到手的十六宝,赌对方仅剩的两枚,结果还是他赢。
就这样靠着狗屎运,白衣少年莫名其妙就拿到了其余文景国十六宝,大摇大摆下山,将那些价值连城的传国玉玺,一股脑儿随便装在棉布包袱当中,让一个纤弱稚童背着,下山路上,哐当作响。
那位担任老仆的琉璃仙翁,下山路上,总觉得背脊发凉,护山大阵会随时开启,然后被人关门打狗,当然,最后是谁打谁,不好说。可是老修士担心法宝不长眼睛,崔大仙师一个照顾不及,自己会被误杀啊。老修士很清楚,崔仙师唯一在意的,是那个眼神浑浊不开窍的小傻子。
所幸那座山头的赌运,总算好了一次,没动手。
这一路,一行人三人没少走路。
看过了云霄国所谓铁骑的京畿演武,欣赏过了庆山国京城的中秋灯会,可惜老修士没能见到那庆山国皇帝古怪癖好的“丰腴五媚”,有些遗憾,不然长长见识也好。不过崔仙师购买了一本脍炙人口的《钱本草》,不是什么珍稀的殿本善本,就是寻常书肆买到手,经常在山野小径上,边走边翻看,说有点嚼劲。
过了青鸾国边境后,崔仙师就走得更慢了,经常随便拿出一枚玉玺,在那个被他昵称为“高老弟”的稚童脸蛋上摩擦。
琉璃仙翁一直如游学富贵子的仆役挑夫,挑着杂物箱。
不过觉得比起那个经常被骑马的“高老弟”,他其实已经很幸运了,所以经常告诫自己,得惜福啊。
至于许多崔先生随性而为的举止,老修士早已见怪不怪。
例如一拨山泽野修,三人当中有人名为吕阳真,双方凑巧遇上了,同行过一段路程,琉璃仙翁亦是想不明白,这种蝼蚁野修,有什么资格与崔大仙师相谈甚欢,到最后还得了崔大仙师故意留下的一桩机缘,是一处避雨洞窟,“不小心”触动机关,于是其中一位阵师,可谓洪福齐天,得了一大摞名为黄玺的符纸,若是折算成神仙钱,绝对是一笔巨大横财,其余吕阳真两人,也有不小的收获。相信那三位,当时的感觉,就像一脚踩在狗屎当中,抬起脚一看,哎呦,刚想骂人,狗屎下边藏着金子。
琉璃仙翁当时看着那三位欣喜若狂的山泽野修,商量之后,还算讲点意气,扭扭捏捏想要匀一些神仙钱给崔大仙师,崔大仙师竟然还一脸“意外之喜”外加“感激涕零”地笑纳了。琉璃仙翁在一旁,憋得难受。
不过想不明白怎么办?那就别想了嘛。琉璃仙翁这位魔道邪修,在有些事情上,特别拎得清楚。
至于在云霄国女子修士扎堆的胭脂斋那边,白衣少年双手叉腰,站在山门口那边,大声叫卖,兜售自己的神仙chungongtu。然后当然是买卖没谈成,仁义也没在,只能是被一大群女子修士气势汹汹下山追杀。
这种事,根本不算事儿。
琉璃仙翁觉得自己这一路,已经修心大成!
除了这些玩闹。
崔大仙师偶尔稍稍认真起来,更是让老修士佩服不已。
在那金桂观中,崔仙师与观主坐而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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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着聊着,老观主就进入坐忘之境了。
那位观主名为张果,龙门境修为,似乎一下子就有了跻身金丹境的迹象。
看得琉璃仙翁艳羡不已。
在那泉水滚滚伏地而生的白水寺,崔仙师坐在一口不知为何井口封堵的水井上,与一位在寺外说法远远多于寺内讲经的年轻僧人,开始讲经说法。
两人皆白衣。
一儒一僧。
双方起先是辩论那“离经一字,即为魔说”。
琉璃仙翁反正是听天书,半点不感兴趣。
稚童“高老弟”则蹲在竹门那边,听着里边的各说各法,稚童有些咿咿呀呀,仍是还不会开口说话。
最后白衣飘飘的崔仙师,盘腿坐在被青石封堵的水井之上,接连笑着说了几句禅语,“十方坐断,千眼顿断?不妨坐断天下人舌头?那要不要恨不将莲座踢翻,佛头捶碎?”
然后他一巴掌拍下,打碎了那块封堵水井的青石。
少年一袭白衣悬停井口上,又大笑问道:“老僧也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那位白衣僧人低头合十,轻轻唱诵一声。
崔仙师最后又笑道:“佛经有点重,提得起才放得下。西天两扇门,看不破便打不开。”
年轻僧人抬起头,会心而笑,缓缓道:“棋高如君天下少,愚钝似我人间无。”
然后琉璃仙翁便瞧见自家那位崔大仙师,似乎已经言语尽兴,便跳下了水井,大笑而走,一拍稚童脑袋,三人一起离开白水寺的时候。
白衣少年大袖翻摇,步伐浪荡,啧啧道:“若此顽石死死不点头,埋没于荒烟草蔓而不期一遇,岂不大可惜载?!”
琉璃仙翁反正啥也没听明白,只是不懂装懂,点头道:“仙师你老人家除了学问大,不曾想还如此道法高,佛法深,真是去参加三教辩论都没问题了。”
白衣少年笑骂道:“放你个臭屁!”
琉璃仙翁有些笑容尴尬,可还是点头道:“仙师都对。”
白衣少年转头,“你挺有慧根啊,不如留在这边当和尚?”
琉璃仙翁哭丧着脸道:“不要啊,我可真没那修习佛法的慧根!半点也无!”
随后崔东山带着一老一小,又去了趟青鸾国京城。
见了一位小道观的观主。
道观名为白云观,豆腐块大小的一个僻静地方,与市井陋巷毗邻,鸡鸣犬吠,稚童嬉戏,摊贩叫卖,嘈嘈杂杂。
崔东山在那边借住了几天,捐了不少香油钱,当然也没少借书翻书,这位观主别的不多,就是藏书多。而且那位籍籍无名的中年道士,光是林林总总的读书心得,就将近百万字,崔东山看这些更多。那位观主也没有敝帚自珍,乐于有人翻阅,关键这位负笈游学的外乡少年,还是个出手阔绰的大香客,自己的白云观,总算不至于揭不开锅了。
崔东山告辞离去的那天清晨,一个好不容易过了几天神仙日子的小道童,是真心舍不得他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得小道童的观主师父都有点心酸了,自己这个师父当得是多不称职?
崔东山走了不到半天。
小道童还在那边哀怨呢,拎着扫帚打扫道观满地落叶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然后就有七八辆牛车浩浩荡荡来到白云观外,说是送书来了。
牛车之上装满了诸子百家的各色书籍,一箱子一箱子往小道观里边搬运。
这一幕,看得形容消瘦的中年观主那叫一个目瞪口呆。
不过当最后一辆牛车上边,拿下一块匾额的时候,观主喊来欢天喜地的小道童,一起小心翼翼抬去了书房。
匾额上书两字,“斋心”。
离开青鸾国京城后,琉璃仙翁担任一辆马车的车夫,崔东山坐在一旁,稚童在车厢里边打盹。
老修士轻声问道:“仙师,那位白云观的观主,又非修道之人,为何对他如此刮目相看?”
崔东山一左一右,一上一下,就那么挥动着两只雪白袖子,说道:“他啊,与我前后两位先生,都是一种人。太平盛世,并不彰显,一到乱世,那就是……”
老修士静待下文,可是久久没有后续。
等到琉璃仙翁已经放弃答案的时候,崔东山笑道:“最好的夫子。”
崔东山停下双手,缓缓道:“寻常教书匠,可以让好学生的学问更好,稍好的先生,好学生也教,坏学生也管,愿意劝人改错向善。至于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都是愿意对世间无教不知之大恶,寄予最大的耐心和善意。这种人,不管他们人走在哪里,学塾和书声其实就在那里了,有人觉得吵,无所谓,有人听得进,便是好。”
崔东山微笑道:“所以他们都不是什么飘摇世道的修补匠,而是世间人心的源头清泉,流水往下走,经过人人脚边,故而不高,谁都可以低头弯腰,掬水而饮。”
崔东山猛然起身,高高举起手臂,如手持酒杯,白衣少年这一刻,振衣而立,神采飞扬,“人间多有肥甘凝腻物,人人向往,自然无错,理当如此,可口渴之时便有水喝,凭君自取,岂不快哉,岂不幸哉?!”
琉璃仙翁小心翼翼驾驶马车。
崔大仙师尽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怪话。
结果老修士后脑勺挨了一脚,那人骂道:“他娘的你就没一句马屁话,没点掌声?!”
老修士吓了一大跳,赶紧开始打腹稿,酝酿措辞。
只是这溜须拍马的言语,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啊,何况给崔大仙师这么一吓,让琉璃仙翁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半句合适的好话。
好在身后那人已经说道:“算了,反正你这辈子都没福气去落魄山的。”
随后琉璃仙翁便轻松了几分。
因为马车周边,一只只折纸而成的青色鸟雀宛如活物,萦绕飞旋。
不是那一般中五境修士重金购买的黄玺符纸。
而是材质色泽如雨过天晴的“清白符”,据说是道家宗门宝诰专用符纸,极为珍稀昂贵。
老修士也算符箓一脉的半个行家了。
所以还知道天底下最玄妙的符纸,是一种蕴藉圣人真意的青色符纸,没有确切的名字。
只是这些宝诰清白符,被随手拿来折纸做鸟雀。
崔大仙师,真的合适吗?
你老人家送我几张当传家宝也好啊。
老修士心中哀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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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路颠簸流离,其实他真没落着半点实惠,只好希望将来哪天,崔大仙师觉得自己好歹没有功劳,也有一份做牛做马的苦劳吧。
只是一想到做牛做马,老修士便心情稍好几分。
车厢里边那个小痴呆,那才是真正的做牛做马。
崔东山突然说道:“绕路,不去柳家的狮子园了。去见一个可怜人。”
随后老修士按照崔东山给出的路线,平稳驾车,缓缓南下。
青鸾国这一路,关于柳氏狮子园的传闻,不少。
士林领袖的柳氏家主,晚节不保,身败名裂,从原本好似一国文胆存在的清流大家,沦为了文妖一般的腌臜货色,诗词文章被贬低得一文不值,都不去说,还有更多的脏水当头浇下,避无可避,一座青鸾国四大私家园林之一的书香门第,顿时成了藏污纳垢之地,市井坊间的大小书肆,还有许多刊印粗劣的艳情小本,流传朝野上下。
因此当二子柳清山游历归来,在狮子园举办婚宴,迎娶一位籍籍无名的外乡女子,柳老侍郎没有见到一个世交好友。
至于“大义灭亲”的长子柳清风,早早被柳氏族谱除名,如今官也当得不大,据说是当了个主政漕运疏导的佐官,相较于以前的县令,官是升了,但是没有人觉得这种人可以在最重名望清誉的青鸾国,可以走到多高的位置,说不定哪天就连那一身官皮都没了,而且肯定无人问津,都不是一个值得茶余饭后多聊几句的笑话,太没劲。
再者,如今的青鸾国,蒸蒸日上,国运昌盛。
庙堂,山上,江湖,士林,皆是人才辈出,如雨后春笋一般冒出,一派云霞蔚然的大好气象。
例如有一位年仅六岁的孩子,短短一年之间,神童之名,传遍朝野,在今年的京城中秋灯会上,年幼神童奉诏入京,被皇帝陛下与皇后娘娘召见登楼,孩子被一眼瞧见便心生宠溺的皇后娘娘,亲昵地抱在她膝上,皇帝陛下亲自考校这位神童的诗词,要那个孩子按照命题,即兴赋诗一首,孩子被皇后抱在怀中,稍作思量,便出口成诗,皇帝陛下龙颜大悦,竟然破格赐给孩子一个“大周正”的官职,这是官员候补,虽未官场正职,却是正儿八经的官身了,这就意味着这个孩子,极有可能是不单单是在青鸾国,而是整个宝瓶洲历史上,年纪最小的文官!
此时此刻,即将入冬。
一条尚未彻底疏通的漕河之畔,寂静小路上,颠簸不断的马车车顶上,白衣少年盘腿而坐,那个稚童手里边拽着一种青鸾国特产的纸鸢,名为木鹞。
只要丝线不断,世间所有纸鸢,便注定可以高飞,却无法远走。
崔东山后仰躺下,怔怔望着那天上的纸鸢。
我家先生,如今还好?
漕运重开一事,极其复杂,涉及青鸾国方方面面,所以朝廷那边,并没有一味求快,显得进展缓慢。
住持此事的官员品秩也不算高,有三个,两位是分别从户部、工部抽调而来的离京郎中,还有一位漕运某段主道所在州城的刺史,由于朝廷没有大肆宣扬此事,在青鸾国朝野上下,对此关注不多,看似两位京官老爷是更加务虚一些,地方刺史是务实,实则不然,恰好相反,那位原本以为就是过个场的刺史大人,真的到了漕河畔临时搭建的衙署中,才发现两位品秩还不如自己的清贵郎中,竟然似乎早已胸有成竹,章程详细,条条框框,近乎繁琐,以至于连他这个熟稔地方政务的封疆大吏,都觉得插不上手,只管按部就班即可。
除了户部、工部两位来自京城的正五品郎中,还有一位从五品的辅佐官员,姓柳名清风。
刺史洪大人对这个姓柳的官场后进,真是唾弃得很,江湖上卖友求荣,就已经是人人不屑,在官场上卖父求荣的王八蛋玩意儿,洪刺史觉得每天与这种人一起议事,隔天都得换一身官袍才行,真是喝杯茶水都浑身不得劲。
洪刺史这大半年来,对柳清风始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两位京官大人似乎很理解洪大人的心情,对此故意视而不见,至于柳清风本人,大概是官帽子小又心虚的缘故,一直在洪刺史那边假装恭谨,而且桌上商议诸多漕河疏浚一事的细节,柳清风几乎从来不开口主动言语,唯有两位京官郎中询问细节,才会说话。
这天在一段漕河旁边的村落,有跳竹马的热闹可看。
一个已经来回走过两趟旧漕河全程的读书人,带着一位名叫柳蓑的少年书童,一起坐在一堵黄泥矮墙的墙头上,远远看着那边锣鼓喧天,竹马以竹篾编制而成,竹马以五色布缠裹,分前后两节,吊扎在跳竹马之人的腰间,按照乡俗,正衣骑红马,青衣骑黄马,女子骑绿马,书生骑白马,武夫骑黑马,各有寓意。
读书人其实已经完全看不出是个有官身的读书人了,肌肤晒得黝黑发亮,身穿粗布麻衣,唯独脚上那双十分结实却老旧的麂皮靴子,不是寻常村野门户能够有的。
跳竹马不是每个村子都会走过,得看哪个村子出钱,钱多钱少,跳竹马又会按价而跳。
这座村子明显就是给钱颇多,所以跳竹马尤为精彩。
墙头附近还有不少从别处村子赶来凑热闹的浪荡子,高大少年郎。
对着那个富裕村子里边的少女,指指点点,言谈无忌,说哪家闺女的胸脯以后一定会很大,说哪户人家的少女一定是个生儿子的,墙头四周嬉笑声此起彼伏,还有人争执到底是哪家小娘子最俊俏来着,比一比到底谁才是方圆数十里最水灵的娘们,反正各有各的眼中好。
那个读书人,也看那些他们指指点点的女子,而且毫不掩饰自己的打量,坐在一旁的书童便有些无奈,老爷你怎的也如此不正经。
读书人微笑道:“女子本质,唯白最难,其实胖瘦无碍。”
书童无奈道:“老爷你说是便是吧。”
读书人笑道:“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女子脸蛋不是最紧要的,身段好,才最妙。”
书童翻了个白眼,“老爷,我明白这些作甚,书都没读几本,还要考取功名,与老爷一般做官呢。”
读书人点点头,“你是读书种子,将来肯定可以当官的。”
书童顿时兴高采烈。
老爷说话,不管是什么,从来作准!
他们的远处,跳竹马那边的近处,喝彩声叫好声不断。
倒是他们这边墙头附近,看客也不少,好些个人都在挑三拣四,不以为然,嗤之以鼻的更多,掌声稀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