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风小心翼翼问道:“为何三教圣人不对师父斩草除根?”
杨老头笑道:“如今的你,问这么大的问题,有意义吗?你不是该好好想一想,怎么不当个光棍吗?”
郑大风讪笑道:“师父原来也会说趣话。”
杨老头破天荒露出一抹无奈神色,皱巴巴的脸庞愈发褶皱,“还不是给李二那个神憎鬼厌的婆娘,唠叨出来的。”
郑大风轻声问道:“嫂子也是?”
杨老头嗤笑道:“她要是,我会不把她收拾得生生世世猪狗不如?就因为只是个让你糟心的市井泼妇,我才不计较。”
郑大风如释重负。
杨老头说道:“顾璨之于陈平安,就是陈平安之于齐静春。恰好是死局的死结所在。”
郑大风皱眉道:“顾璨和陈平安,秉性相差也太远了吧?”
这个汉子摇头不已,“不一样,不一样。”
杨老头笑道:“你若是不去谈善恶,再回头看,真不一样吗?”
郑大风陷入沉思。
郑大风眼神逐渐坚毅。
杨老头摇头道:“别去掺和,你郑大风就算已经是十境武夫,都没用。这个无关打杀和生死的局,文圣哪怕想要帮陈平安,还是帮不了。这跟学问大不大,修为高不高,没关系。因为文庙的陪祀神位给砸碎了,文圣自身的学问根祇,其实还摆在那里。文圣当然可以用一个天大的学问,强行暂时覆盖住陈平安的当下学问与降服那条心井恶蛟,但是长远来看,得不偿失,反而容易走入岔路,害死陈平安。”
杨老头瞥了眼天空,“来做过客的那位陆掌教,倒是可以帮陈平安走上另外一条道路,可是陈平安自己不会答应。”
“而且有一点陈平安猜得很准,那位陆掌教心心念念想要的,是齐静春选中的那个陈平安,自然不是陈平安本身,所以一旦心智不定,给拐去了白玉京,好一点,成为傀儡,十一境十二境,倒不是没有可能。可要坏一点,估计生生世世,都逃不出陆掌教的手掌心了,拿来观道。”
郑大风嗯了一声,“这就像一个男人,得不到的女子,心中越别扭,瞧着越好看。得到了,其实也就那么一回事。”
杨老头没来由说了句,“如今小镇有不少青楼。”
郑大风脸色涨红,“师父,我就是嘴花花而已,其实不是那样的人!”
杨老头问了个好似全然无关正题的问题,“螃蟹坊那四块三教一家挂在小镇这边的匾额,分别写了什么?”
郑大风回答道:“儒家的当仁不让,道家的希言自然,佛家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气冲斗牛。”
杨老头笑问道:“好好琢磨一下。”
郑大风思量片刻,“当仁不让,是陈平安身陷此局的关键死结之一……”
杨老头笑了笑,“道家的孑然一身求大道,与天地合道,美好不美好?所以我才会说陆掌教的道法,可以救陈平安一时一世,连人间都不去管了,还管一个泥瓶巷毛头小子的生死对错?文圣骂那位陆掌教是蔽于人而不知天,在我看来,其实不然,早期在浩然天下陆地版图求道的陆掌教,兴许是如此,可当他泛舟出海,就已经开始不同了,真正开始得了意忘其形,无比契合、接近道祖大道,所以才能成为道祖最喜欢的弟子。至于那句佛家语衍生出来的佛法,看似是陈平安有望破局的一个法门,实则不然,崔瀺肯定想到了,早有对策。至于气冲斗牛……”
郑大风压低嗓音,“那她?”
杨老头面无表情道:“她?根本不在乎。说不定巴不得陈平安更爽利些。只要陈平安不死就行了,哪怕走入一个极端,她乐见其成。”
郑大风挠挠头,“说来说去,陈平安肯定就是完蛋了?”
杨老头笑道:“到时候一个守着山头的富家翁,你守着他的山门,混吃混喝,不挺好?”
郑大风猛然抬起头,死死盯着老头儿,“师父是故意要陈平安心中恶蛟抬头,以此淬炼剑心,再不去讲那些束手束脚的仁义道德,让陈平安只觉得天大地大,唯有一剑在手,便是道理了,好以此帮助那个存在,丢掉早先陈平安这个剑鞘,对不对?!”
杨老头微笑道:“能够想到这一步,看来还是有点长进的。”
郑大风颤声道:“这是她要求的?”
杨老头摇摇头,露出一抹感慨和缅怀神色,喃喃道:“她
哪里会在意这些呢,她都无所谓的。她……是她啊。”
郑大风神色怆然,“可怜,真是可怜。”
他想起了那个在灰尘药铺,与自己对坐在檐下长凳上的年轻人,嗑着瓜子,笑看着院子里的众人。
他总觉得遭受过那么大一场无妄之灾后,那个年轻人,也该过几天舒坦惬意的日子了。
哪里想到,从离开老龙城的开始,就有一个比飞升境杜懋和本命物吞剑舟更可怕的局,在等着他陈平安。
入秋了。
秋狩了。
杨老头淡然道:“如今浩然天下的道理,随着大乱之世的到来,总有一天所有人不爱讲的那些,觉得知道了道理也无用那帮蠢人,假借道理来满足自己私欲的那些恶人,都会跟着那些根本道理,一起水落石出,不吃饭会死人,不喝水更会死人。等到那个时候,就知道有人愿意讲道理的珍贵了。好在人的记性不好。吃过疼很快就忘,世道就这么反反复复,都过去一万年了,还是没好到哪里去。”
郑大风颤声道:“好?怎么就好了?”
杨老头笑了,“我是人吗?”
郑大风无言以对。
杨老头又问,“你就是人吗?”
郑大风依旧默然无语。
郑大风最后离开铺子,走了趟泥瓶巷,经过了陈平安的祖宅,也走过了顾璨的祖宅。
杨老头独自在院子里吞云吐雾。
万年之前,天上的一簇簇神性光彩,浩浩荡荡,星辰璀璨。
人间那些微不足道的人性,一点一点的火星子而已,怎么就赢了?
崔瀺给出了答案。
杨老头不愿意承认,也得承认。
而能够给出那个答案的家伙,估计这会儿已经在书简湖的某个地方了。
池水城一栋视野开阔的高楼顶层,大门打开,坐着一位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与一位儒衫老者,一起望向外边的书简湖壮丽景象。
崔东山,崔瀺。
如今的两人,曾经的一个人,大骊国师绣虎,昔年文圣首徒。
崔东山神色肃穆,驾驭那把飞剑金穗在自己四周画出一座小雷池,用来提醒自己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可以走出这个圆圈。
崔瀺看了眼崔东山,微笑道:“不愧是先生和学生,两个都喜欢画地为牢。”
崔东山咬牙切齿道:“我输了,我肯定认,你输了,可别仗势欺人,翻脸不认!”
如果不是这个老王八蛋强行设置此局,并且不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他崔东山哪里愿意再上赌桌?他现在对“大师兄”这个说法,最深恶痛绝,对于押大赢多的赌博,更是打死都不愿意了。
可是老王八蛋不答应,他崔东山能如何?
反过来说,如果崔东山是坐在崔瀺的位置上,他觉得自己也会如此做。
自己岂会不懂自己?
这次赌局,他崔东山和崔瀺,很简单,要分出一个主次,仅此而已,不涉及生死。
这也是崔东山不愿意破罐子破摔的原因,这恰恰也是崔东山最恨自己的地方,“一个人”,会比任何外人都清楚自己的底线在哪里。
如果崔瀺输了,从今往后,允许崔瀺在大隋,类似割地称王的存在,并且不单是他崔瀺,整个大骊宋氏王朝,都会押注陈平安。陈平安值得这个价格。崔瀺上次见面,笑言“连我都认为是死局的棋局,陈平安破得开,自然当得起我‘佩服’二字。这样的存在,又不能随便打死,那就……另外一个极端,竭力拉拢。这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如果崔东山输了,就必须要出山,离开山崖书院,帮助崔瀺运筹帷幄,打下朱荧王朝,以及绕过观湖书院之后,大骊铁骑的调度,或是在大骊以南、观湖书院以北,镇压各方,快速消化掉半座宝瓶洲的诸国底蕴,变成真正属于大骊的内在国力。
崔东山还要乖乖走回事功一途,成为崔瀺事功学说的开山大弟子。
青鸾国那艘仙家渡船,为何会那般磨磨蹭蹭?为何在老龙城,在青鸾国,在黄庭国,都没有直接去往书简湖的渡船?为何陈平安会在大隋书院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为何龙泉郡突然开始新一轮的买卖山头?
都是为了书简湖的万事俱备,连那东风不都欠。
可在这个过程当中,一切都需要符合一洲大势,合情合理,并非崔瀺在强行布局,而是在崔东山亲自盯着的前提下,崔瀺一步步落子,每一步,都不能是那无理手。
大骊,早已秘密渗透了书简湖,如今开始悄然收网。
作为毗邻朱荧王朝的一块重地,书简湖早已是大骊国师眼中的囊中之物。
截江真君刘志茂,要一统书简湖。一统江湖之后,交给谁?自然是售予帝王家,卖个天价。
就是这个帝王家,离着书简湖有点远了。帝王家还会转手再卖,又是卖给谁?是桐叶洲的玉圭宗。玉圭宗打算在宝瓶洲选择一处风水宝地,作为下宗的开宗地址。已经有三个选址,一个是龙泉郡,一分为二,阮邛,玉圭宗,平分。一个是靠近云林姜氏与青鸾国的某处。最后一个,就是书简湖。
刘志茂本就是枭雄心性,这些年的凌厉出手、和拉拢,恩威并济,已经有了独吞书简湖的一方霸主之姿,最后一次痛下杀手,又有大骊修士的助力,有望一锤定音。
本该加上一个站在顾璨对立面的阮秀,本该等到最新一任的江湖君王推举出来,经历过一场不断有黄雀在后的连环厮杀。
没关系。
本来阮秀就不在棋盘之内,她在不在,无伤大雅,最多就是锦上添花罢了。
原本陈平安本该到了龙泉郡,开开心心买下一两座山头,在落魄山竹楼,练练拳,与两个小家伙聊聊天,其乐融融。
然后他就会突然听闻一个来自书简湖的噩耗,书简湖一场大混战,拉开了帷幕,小小年纪的顾璨深陷其中,并且发挥了相当大的影响力。
在那之后,陈平安才会火急火燎乘坐一艘“恰好路过”牛角山的仙家渡船,通过魏檗的私人关系,耗费大量神仙钱,冒险穿过宝瓶洲版图上空,来到这座书简湖。
等到了那个时候,局势会比现在更加复杂难解。
因为死人更多。
可能还要加上一个阮秀。
崔瀺笑道:“还是没有关系,大局已定,就当我不忍心一棍子打死你崔东山好了,省得你改换道路的过程,太过漫长,拖延了宝瓶洲的大势走向。”
崔瀺视线偏移,望向湖边一条小路上,面带笑意,缓缓道:“你陈平安自己立身正,愿意处处、事事讲道理。难道要当一个佛门自了汉?那也就由你去了!”
“你所相信的道理,没有什么亲疏有别。那么当你身边最在乎、最亲近的人,犯了大错,滔天大错,可那个人好像也有自己的一些个理由,这时候你陈平安该怎么办?你陈平安一直坚持的道理,还管不管用?我很好奇,我很期待。”
“还是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文人笔札上,或是所谓的警示名言上边,找几个自己想要的道理?”
崔瀺眯起眼,“你我可以拭目以待。”
崔东山冷笑道:“好一个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年小镇那场考验,对陈平安来说,其实外物诱惑居多,不够纯粹,所以我们才会输得那么惨。归根结底,还是我小觑了一个陋巷少年。既然他能够被齐静春选中,我,我们当初就该更加谨慎。于是当下这场考验,只问本心。”
崔东山根本不是被崔瀺蒙在鼓里,被那个老王八蛋在背后阴险算计,事实上,每一步,崔瀺都会跟崔东山直直白白说清楚。
越是这样,崔东山越觉得自己是在束手待毙。
所以当陈平安和画卷四人到达青鸾国后,崔东山终于坐不住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沦为老王八蛋的附庸。
所以他很突兀地出现在了那座静谧祥和的小村庄。
在那之后,一直到陈平安到达山崖书院。
崔东山有过两次小小的作弊。
一次是同样“自然而然”借助青鸾国的佛道之辩,说及了法家学问,那次分别,他崔东山偷偷交给裴钱的那只锦囊,里边纸条上,写了一句话。
第二次是重逢于山崖书院,劝说陈平安多读三教百家的那十几本“正经”,真正用意,是偷偷摸摸推荐给陈平安的那几本佛家正经。
欲破此局,已是奢望,那么退一万步说,让先生陈平安好歹保住自身道心,崔东山知道自己是在竭力挣扎,给出了两种可能性。
一为法家,对错是非,一断于法,无亲疏之别。
一为佛家,因果之说,众生皆苦,昨日种种因,今日种种果。前生种种因,今生种种果。那些无辜人的今日横祸,乃是前世罪业缠身,“理”当如此。
其实崔东山的作弊,还有更加隐蔽的一次。
就在山崖书院的那栋院子里,是最巧妙的一次。
这会儿,崔瀺看着湖面上,那艘缓缓靠近岸边渡口的青峡岛楼船,微笑道:“你两次作弊,我可以假装看不见,我以大势压你,你难免会不服气,所以让你两子又如何?”
崔东山笑眯眯道:“你这老王八蛋,真是阔绰人的口气,我喜欢,我喜欢!不然再让我一子,事不过三嘛,如何?”
崔瀺望着那艘楼船,“我不是已经让了嘛,只是说出口,怕你这个小崽子脸上挂不住而已。”
崔东山脸色难看。
崔瀺自言自语道:“你在那座东华山院子里边,故意引诱性情顽劣活泼的两个孩子,在你的仙家画卷上肆意涂抹,然后你故意以一幅骷髅消暑图吓裴钱,故意让自己的火候过头些,之后果然惹来陈平安的打骂,陈平安的表现,一定让你很欣慰,对吧?因为他走了那么远的路,却没有太过拘泥于书上的死道理了,知道了君子曲与伸,不可缺一,更知道了何谓‘入乡随俗’,笑得你崔东山根本不会在意那些画卷,在你眼中,一文不值,加上陈平安愿意将你当做自己人,所以看似陈平安不讲理,明明是裴钱李槐有错在先,为何就与你崔东山讲一讲那顺序的根本道理了?因为这就叫入乡随俗,世间道理,都要合乎那些‘无错’的人情。你的用意,无非是要陈平安在知道了顾璨的所作所为之后,好好想一下,为何顾璨会在这座书简湖,到底是怎么变成了一个滥杀无辜的小魔头,是不是稍稍情有可能?是不是世道如此,顾璨错得没那么多?”
崔东山脸色凝重。
崔瀺笑道:“可这真的有用吗?你真以为你的这一手棋,很妙?错了,你的这一手,对于当年泥瓶巷少年是妙手,在如今内心已有道理作为压舱石的陈平安来说,反而是火上加油,只会让他想得更深,到最后更加无所适从。崔东山,事到如今,你还没有看出我这局棋真正有趣的地方吗?”
崔瀺神色自若,始终没有转头看一眼崔东山,更不会搬出咄咄逼人的架势,“有趣在哪里?就在火候二字上,道理复杂之处,恰恰就在于可以讲一个入乡随俗,可有可无,道理可讲不可讲,法理之间,一地之法,自身道理,都可以混淆起来。书简湖是无法之地,世俗律法不管用,圣贤道理更不管用,就连许多书简湖岛屿之间订立的规矩,也会不管用。在这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人吃人,人不把人当人,一切靠拳头说话,几乎所有人都在杀来杀去,被裹挟其中,无人可以例外。”
“这些都可以是陈平安‘退一步求心安’的正当理由。这些都是我故意送给陈平安的余地,我给了他无数种选择的可能性,大道,岔路,都在他脚下摆着,没人拦着他。如此一来,我好教他切身感受一下,天底下好像真的没有天经地义的道理,我就是要他陈平安去为了一个顾璨,不得不选择否定自己,去接受世人那套唯有立场、没有对错的混账理论。”
崔瀺微笑道:“讲理的好人,遇上心底更信奉拳头、只在嘴上讲理的世道,然后这个好人,头破血流,自缚手脚,画地为牢,我倒要看看,最后你陈平安还怎么去谈失望和希望。”
崔东山惨然而笑,“妙不可言,真真妙也。”
崔瀺此后娓娓道来,一句句,如一把把刀子插在崔东山心坎上。
“顾璨之母,当年那一碗之恩,陈平安觉得她对你有救命大恩。”
“你对顾璨,有不输刘羡阳的亲情,将顾璨当做自己的亲生弟弟看待。”
“甚至那条泥鳅,还是你当年亲手转送给顾璨的。”
“你崔东山既然偷偷摸摸拿佛家宗旨来救陈平安,真救得了?陈平安不是信奉那座牌坊上的莫向外求吗?那些枉死之人的因果,可以解释,可你一旦逃禅,想要给自己一个儒家道理之外的佛家心安之地,可问题又来了,这份与你有关的最早因果,你想不想得到?看不看得到?”
“若说陈平安假装看不到,没关系,因为陈平安等于已经没了那份齐静春最珍重的赤子之心,你我二人,胜负已分。”
“若是陈平安真正看不到,没关系,我自会找人去提醒他。”
崔瀺最后盖棺定论,语气平常,倒是没有太过喜悦,“这一次,没有人能救他,陈平安自己,更不行。”
崔东山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崔瀺终于转过头,笑道:“少年郎要有朝气,为何如今比我还要暮气了?”
崔东山闭上眼睛,满脸泪水,轻声呢喃道:“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四季如春……”
湖边楼船已经停岸,那个姓陈的“中年男人”在远处树叶枯黄的柳树下,终于还是没有喝酒,将酒壶别回腰间后,他踟蹰不前。
他今年十七岁。
崔瀺站起身,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请君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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