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接任且接手(1 / 1)

剑来 烽火戏诸侯 6331 字 2天前

账号:翻页夜间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接任且接手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接任且接手→:、、、、、、

五彩天下刚刚入冬,北边广袤荒凉地界,已经飘起了一场鹅毛大雪,积雪如玉,琉璃世界。

山水草木俱白,真是白纸一张的天下。

他们一路所见城池营造,都很粗糙,沿途少有那种人烟稠密的万户聚集之地,哪怕是那些抢先占据山水形胜之地开山立派的仙家门派,也是土腥味远远多于仙气,往往是山门牌坊做工劣质,匾额口气却极大,不是某某宗便是某某教,跟浩然天下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给谢狗乐呵得不行,好家伙,中五境修士都不多,却一个个立教称祖了。

当下正值化雪时分,他们沿着一条冰面刚刚解冻的河流行走,踩在厚厚的积雪里边,靴子簌簌作响。路过一个临水的乡野村落,有一群孩子冻得鹌鹑似的,蹲在河边持竿钓鱼,腰间的竹编小篓里尚无鱼获。不远处是满手冻疮的妇人们在河边捣衣,结伴出山的一伙樵夫,压弯的扁担,挑着两大袋子木炭。

他们要去往天鱼王朝的京城,陈平安说要在那边找一个熟人,齐廷济则提议多看看沿途雪景,谢狗当然欢迎,她那部山水游记,自认文字已经雕琢得极美了,若是篇幅能够再长一些,啧!

陈平安弯腰攥起一个雪球,捏得结实。过了村子,四下无人处,两颊酡红的貂帽少女,滚起了一个小山似的雪球,开心得很,哇哇大叫。

一路走来,多是谢狗在那边唧唧喳喳,齐廷济总是无法将她与「剑修白景」联系在一起。

陈平安在信上就已经跟齐廷济讲明一事,碧霄洞主已经发话了,将那碧霄山和落宝滩赠予刘蜕的天谣乡,但是休要打着观道观的旗号在外边招摇撞骗,否则他就要连本带利一并讨还回去。

齐廷济笑道:「得知这个天大的消息,刘蜕高兴万分,立即飞剑回信,字迹潦草,可见落笔时心情之激动。」

「他说近期定要拜会落魄山,亲自登门与隐官道谢。信上还与我询问隐官的喜好,他好准备礼物。我总要为隐官美言几句,就跟刘蜕说那位陈山主最是风清霁月,铁肩担道义,不太喜欢铜臭气,建议他两手空空访山即可。」

「至于刘蜕何时赶到落魄山,我就不清楚了。」

谢狗将那雪球使劲一推,便往一座山头滚去,爬山到了半山腰才「停步」,她拍拍手,亲手造就出这等能够在志怪书上留下一笔的「仙迹」,心满意足,咧嘴笑道:「齐老剑仙,你真懂我们山主。」

陈平安解释道:「这么大一份人情,岂是一两件法宝能够结清的,空手才好,可以欠着。如今天谣乡还在重建宗门阶段,尤其是修缮碧霄山,开销巨大,肯定处处捉襟见肘,我估计刘蜕至多撑死了就是咬咬牙,给出一件半仙兵?」

谢狗稍微琢磨一番,觉得是这么个理儿,便开始埋怨齐老剑仙不地道,「好心好意的,怎么说得阴阳怪气。」

齐廷济抬了抬下巴,「你家山主带起来的风气。」

「刘蜕在西边三洲的山上口碑,比较一般,说他是性格阴鸷、睚眦必报都不为过,但是只要当成了朋友,他还是很仗义的,属于帮亲不帮理的脾气。我相信落魄山需要有一两个这样的山上盟友。」

「扶摇洲那边,若论谁是山上的第一人,当然还是老飞升的杨千古,早年刘蜕没有跌境,也自认不是杨千古的对手。但是要论门派实力,别说现在的后山,就是杨千古没有去功德林之前,后山还是不如天谣乡。」

听到这里,谢狗说道:「听说要不是齐老剑仙在战场上出手相救,刘蜕就要被挂在墙上吃香火了,就凭这一点,刘蜕就不孬。否则我家山主不会点头,让小陌帮忙捎话给碧霄道友。过几天,就是芒种日了……山主,可以说吗?」

陈平安环顾四周,将那雪球远远丢到那处大雪

球趴窝半山腰的峰头,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谢狗说道:「芒种日这天,山主就会正式接任大骊国师,水到渠成,到时候大骊王朝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典,先前皇帝宋和甚至暗示魏檗,请咱们落魄山尽量多抽调几位高手助阵,摆摆谱,怎么吓唬人怎么来,总要把一洲道主的架势撑起来,到时候京城还不得是万人空巷?一开始山主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只要哪天参加早朝了,往那殿上一站,就算了事。不过前不久改弦易辙了,不但落魄山会派遣几位强兵强将,还会邀请几位好友,若是刘蜕恰逢其会,可以算他一个,共襄盛举嘛。」

齐廷济笑问道:「你家山主都是算好了的,我也别想跑?」

谢狗却是自顾自说道:「我这成语用得炉火纯青了!」

陈平安昧着良心说道:「距离雅俗共赏的化境还有些距离。」

谢狗点头道:「山主有见地,我还要再接再厉。」

齐廷济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万年之前的白景,就是这般性格?

他忍不住打趣一句,「谢次席只需要将远古岁月里的见闻经历一一写出,便是奇书一部。」

谢狗唉了一声,大手一挥,反驳道:「齐老剑仙你不懂行情,真要照实写出,哪家书坊有胆子帮忙版刻售卖,官府定要将我捉拿归案,误会我是那杀人越货的山泽野修,否则谁能写出那般活灵活现的真实江湖。」

齐廷济无言以对。

陈平安大笑不已。

约莫能称之为官道的路上,有那运煤入城的独轮车,临近县城,路边有那估衣摊,三三两两衣衫褴褛的乞丐,一边眼馋那些老旧却厚实的棉衣,一边晒着不要钱的日头。

一辆出城的马车里,坐着脸色漠然的官宦子弟。如今这边驴和骡子都不多见,能够骑马的,必然是大富大贵。

齐廷济心中有些感慨,一座崭新的天地,这方白纸世界。

先前河边,终于有条鲫瓜子咬饵上钩了,被丢入竹编鱼篓。

齐廷济也清楚年轻隐官的用心,来天鱼王朝找人谈事情是真,让自己多看看五彩天下的风土人情,更是摆在台面上的事情。世间名利二字最是鱼饵,山上的长生大道亦是诱人,古往今来,有几人能忍住不咬钩?

这处位于天鱼王朝京畿之地的县城,无城墙,有条河流穿城而过,他们入了城,见一青砖高台,既是当地的水务衙署,又是戏台,下边有孔洞作为通行的道路,今日正逢庙会,搭建彩棚,人头攒动,再次聚集。由衙署雇佣数十剽捷精悍男子,做那筋斗跳索,翻桌爬竿,喷酒吐火,献技娱神。也有数十健壮女子或穿麻衣戴面具,假扮那牛头马面,或浓妆重彩涂抹脂粉穿彩衣,装束成夜叉罗刹,一座戏台随之更换道具,摆出刀山剑树,磨锯油锅,宛如一幅地狱变相图。有两人斜挎包裹,手脚灵巧,爬上两根竹竿顶部挂起两长串白纸灯笼,再蓦的往台下抛撒纸钱,霎时间散若飞雪。戏台外的看客们,内心惴惴,面如鬼色,既不敢多看,也不舍得离去,几个胆小的孩子已经缩到爹娘怀中,大哭起来。亏得是艳阳高照的白日,若是大晚上的,便是青壮估计也要不敢走夜路。

热热闹闹的,谢狗看得入迷。

有那浪荡子想要揩油一位年轻妇人,被谢狗伸手挤开人群,一脚踹中那男子的膝盖窝,后者当场跪地不起,少妇听闻动静,转头一看,却见男子在那边拜年似的,再看不远处站着个双手叉腰的貂帽少女,妇人掩嘴娇笑起来,笑颜如花。再瞧见稍远处的青衫中年和白袍青年,她便敛了敛笑意,羞赧转头,继续看戏,心中却想着是县城哪户人家的俊哥儿,是跟那位长辈一起赶集吗?

齐廷济的注意力只在戏台,竹竿上悬着两杆黑底金字的幡子,是一

副文字内容很长的对联。

幽明间随便装神弄鬼,且看善善恶恶如影随形答响因果,到底来谁人能逃?此生便是成佛作祖道场!

昼夜里只管聪明算尽,需知生生死死改姓换名变幻容貌,下场去此心还在!吾辈岂能稀里糊涂欠债?

齐廷济轻声说道:「真是以戏说法。」

在剑气长城不可能有这类场景,等到了浩然天下,齐廷济就立即赶去了战况惨烈的金甲洲,战事落幕,便去往南婆娑洲开创龙象剑宗,这些年一直在山上奔波,他还真没有怎么接触市井风味。

戏台散场,台下很快散去,一个挺着个将军肚的水务衙署官员,见没有闹出任何乱子,便带着一帮胥吏打道回府。台上一位先前爬竿撒钱的健壮青年,和一位头戴傩戏面具的女子,没有跟同伴们挪步离开,而是等了片刻,再窃窃私语一番,他们一起跳下高台,来到陈平安他们身边,陈平安笑道:「木茂兄,这是闹哪出?」

正是天鱼王朝的第二任护国真人,杨木茂,道号「无涯」。

至于首任已经被他用两个道理打发掉了。一个,他用金丹境与之斗法,赢了对方。第二个,他其实是玉璞境。那位元婴境老神仙输得心服口服,便卸了官身,改换头面,秘密转为担任「无涯」真人府上的管事。

杨木茂笑道:「闲来无事,就来这边体察民间疾苦,既然是体察不是视察,总要做点实在的。如何聚拢人气,花了好些心思的,比如这登台演戏,前前后后得忙活个把时辰呢,却不收百姓一文钱。」

陈平安点点头。

「好人兄,这位是我们天鱼王朝的公主殿下,姓丁名嵘,绝不娇气,山珍海味吃得舒坦,窝窝头也吃得津津有味,千日工的拔步床睡得,庙里随便打地铺也睡得。」

杨木茂笑着介绍道:「公主殿下,隆重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经常与你提起的好人兄!」

丁嵘神色古怪,抱拳致意,一时间都不知如何称呼对方才算妥帖,只得说一句久闻大名。

她与杨真人十分投缘,经常听他说起家乡北俱芦洲那边的一场「不打不相识」,说他与那位年轻有为的好人兄,误会丛生,变敌为友,一起闯荡那座名副其实的鬼蜮谷,终于变成患难与共的兄弟,论谋略,旗鼓相当,论修为,毫厘之差,论相貌,自己稳胜。

陈平安笑着抱拳还礼,「见过公主殿下。」

谢狗点点头,对这婆娘比较顺眼,英姿飒爽,身材健硕,腚虽大胸却平,一看就是个精通武艺的练家子。

杨木茂忍不住问道:「好人兄,我那位大恩人,小陌先生呢,怎么没有一起来这边?」

貂帽少女点点头,这厮挺上道的。

陈平安笑道:「他在闭关。」

杨木茂以心声试探性说道:「先前我瞧见那条剑光一闪而过,总觉有几分眼熟,莫非?」

陈平安点头道:「是小陌破境了。」

杨木茂从袖中摸出一把玉骨折扇,感叹不已,以折扇敲打手心,「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好人有好报!」

谢狗啧啧称奇,小小元婴境,这么会聊天?位不配德啊。

杨木茂与那首任护国真人谎称自己是玉璞,自然是他行走江湖的一贯伎俩,以金丹境问道成功,倒是真事,总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猜中算你赢。

上次在飞升城,他跟崔东山摆地摊,以物易物,互换了一些法宝。

如果说三十年前的元婴境,可以在宝瓶洲横着走。

那么如今的五彩天下,元婴境就可以在整座天下横着走了。

当然,若是横着走的,不小心碰到了那一小撮上五境横着走的,要么竖着走,要么趴窝。

这位在鬼蜮谷和飞升城都以黑衣书生形象示人的杨木茂,如今仍是元婴境瓶颈,大道根脚,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小天君杨凝性斩三尸而出,他与「兄长」杨凝真一起晃荡来了五彩天下,之前在飞升城遇见陈平安一行人,小陌在他身上瞧见了一条牵涉青冥天下的紫金道气,在远古岁月里,这种异象被誉为「一线天」,后世望气一道,发轫于此。

小陌当时帮他斩断了这条线,恢复了自由身。

作为报答,杨木茂承诺只要担任了某个王朝的护国真人,就会为飞升城送去五十万人口。

如今天鱼王朝,不但允许而且鼓励百姓编族谱,在各地建造宗祠,同时大肆山水封正,只要地方上立起一座Yin祠,朝廷官员就会立即赶到。而天鱼王朝的开国皇帝,便是那位身披大霜甲的扶摇洲男子,丁鼎。既是旧王朝的末代君主,也是新王朝的开国皇帝,他力排众议,坚持不用旧国号了。

只是在五彩天下这边,他不知用了什么山上秘法,已经由武道转为修为,如今已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修士,大概是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缘故,以喜欢开疆拓土、穷兵黩武著称于扶摇洲的皇帝丁鼎,到了这边,只订立了一条最大的国策,就是招兵买马,壮大国力,以求速速绕过那座飞升城,一路杀向这座天下的最南边,抢地盘,立藩属,去干桐叶洲那些软蛋的娘。

杨木茂好奇问道:「好人兄,敢问这两位是?」

陈平安介绍道:「齐老剑仙,龙象剑宗的开山祖师。谢狗,我家次席供奉。」

杨木茂一头雾水,他来五彩天下比较早,很多关于浩然天下的最新消息,都是来自游历飞升城期间的街谈巷议,酒桌旁的道听途说,终究有限,所知不多。

杨木茂便主动转移话题,说道:「好人兄,你说巧不巧,都不用我耗费精力去搜集情报了,蜀中暑跟李觐,如今就在这边,跟我同朝为官。」

陈平安笑道:「大概是时来天地皆同力,该你们天鱼王朝的国运蒸蒸日上。」

杨木茂抱拳摇晃几下,「借吉言,借吉言。」

丁嵘一直在观察这位「好人兄」,可惜始终无法通过只言片语判断其性格、修为深浅。

齐廷济开口问道:「哪个李觐?桐叶洲扶乩宗的那个少年?」

杨木茂点头道:「不敢隐瞒齐宗主,就是他了。」

既然是一座剑道宗门的开山鼻祖,想来是一位玉璞境剑仙起步。只是为何从来没有听说龙象剑宗?确实无奈,五彩天下实在是太大了,到底不比浩然天下的一洲之地,如今所有搜集而来的别国消息,每一封情报,都是珍贵异常,每一位外出远游的谍子,真是与死士无异了。

至于李觐,却不是少年容貌了,而且终日里苦大仇深,时常长吁短叹。杨木茂平时不太喜欢跟他打交道,他更喜欢……热烈的人与事。比如满身英气、生机勃勃、憧憬江湖便走江湖的丁嵘。

齐廷济之所以感到意外,有两个原因,一是李觐身份特殊,某种程度上,可以算是这位扶乩宗的杂役弟子,率先揭开了两座天下的大战序幕。再就是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位于最南边地界,岂不是说这位少年,跨越一座天下,从南到北,选择在最北边的天鱼王朝落脚?

杨木茂有些奇怪,不知为何这位被陈平安敬称为齐老剑仙的宗主,不是对蜀中暑更感兴趣?

蜀中暑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身为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候补之一,天隅洞天那双夫妇的独子,被誉为流霞洲千年一出的天才,还是剑修。

只是对于齐廷济而言,别说是什么候补,便是年轻十人之一,也要等他们哪天证道飞升了才算入眼,否则都属于听过就算,至多记住个名字而已。真要论天才不天才的,尤其是剑修

,跟我们剑气长城比?

陈平安微笑道:「恳请木茂兄帮忙引荐一下,我想去京城那边,见一见你们皇帝陛下。」

丁鼎是兵家二祖七魄之一。

杨木茂笑道:「这还不简单,我直接飞剑传信一封。咱们找个歇脚的地方,一边等着京城回复消息,一边吃喝个小酒?到了我的地盘,总要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他是护国真人,官最大。蜀中暑当了工部侍郎,亲自主持各地土木营造,李觐则担任不记名的皇家供奉,名声不显,皇帝陛下帮忙刻意隐瞒了他的真实身份。护国真人是个清贵身份,想忙就能忙,想闲也能闲,肯忙着管闲事也是随意,反正最是惬意不过了。

陈平安点头道:「就近即可。」

杨木茂熟门熟路,在附近挑了个家酒楼,生意一般,进了大堂,他便吆喝起来,「店小二,来五斤般若汤,一条清蒸水梭花,一盘辣炒钻篱菜,再切几斤酱肉来……」

店伙计瞪大眼睛,「啥玩意?」

杨木茂哈哈笑道:「招牌的菜,各上一份,最好的酒,先来五斤。」

店伙计轻声道:「客官,按照你这个法子上酒上菜,价格可不便宜。」

杨木茂将一粒银子拍在桌上,「多退少补。」

店伙计将那粒银子收起,再摊开手心,「客官再补八钱银子。」

杨木茂转头望向丁嵘,她只得拿出一粒碎银子,说道:「不用退了,多上几个结实下酒菜。」

来了大主顾,掌柜亲自带他们去了二楼,选了一间靠窗的僻静屋子,如今人精多,冤大头少。

杨木茂跟陈平安相互推辞一番,结果还是杨木茂坐主位,笑着解释道:「好人兄,这可都是咱们凭本事挣来的血汗钱呐,平时我跟丁姑娘走江湖跑码头,只靠两个字过活,"将就"!所以今儿山珍海味是没有的,真心实意是够够的。」

陈平安笑道:「将就人的穷讲究,有酒有肉,可不就是诚意十足。以后木茂兄有机会去我家山头,别的不敢不说,保管每天都有额外的早酒加宵夜。」

杨木茂点头说道:「那我可就当真了。」

落魄山的早酒风气,全凭陈灵均一己之力带起。

陈灵均的酒桌上,推杯换盏,划拳,都在交心。

自我吹嘘,当然是从不含糊的,但是不管如何抬高自己,却从不说谁的不是。酒桌之上,就怕喝高了,某某人算个什么东西,或者他不过是走了运,换成我又会如何如何。

杨木茂只以好人兄称呼陈平安,丁嵘也不多问,甚至没有用上聚音成线的密语手段。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传闻这位蜀剑仙的两把飞剑,两种本命神通恰好相反,不知他具体是怎么炼的剑。」

蜀中暑到了五彩天下,建造了一座超然台,还在这边跻身了玉璞境。杨木茂心气不低,曾经在超然台待过一段时日,却对这位年轻候补的修道一事,比较服气,蜀中暑若是天才,自己便是地才?

依照杨木茂泄露的内幕,蜀中暑年少时对于剑气长城就十分神往,但是之所以没有留在飞升城,理由很简单,拥有两把本命飞剑「三伏」和「黄梅雨」的玉璞境剑仙,觉得那座避暑行宫,克他。所以可以游历飞升城,此地却不宜久留。

齐廷济说道:「你是要为那位成了供奉的老聋儿谋划一二?」

陈平安点头道:「老聋儿去落魄山,是形势所迫,情非得已,做事情不含糊,出工又出力的,我这个当山主的,总不好让他一年到头犯嘀咕,什么水土不服,风气不契的。」

齐廷济摇头说道:「我看意义不大,老聋儿的两把飞剑是真正的相克,蜀中暑的飞剑就

只是看似神通相反,三伏剑气如暑气蒸笼,黄梅剑意如阴雨水牢,可究其根本,还在是一条线上。」

「老聋儿也不蠢,早年跟萧愻关系也好,在剑气长城那么多年,不还是找不出破解之法?」

齐廷济的言外之意,老聋儿在剑气长城都未能解决此事,到了浩然天下,只会更加希望渺茫。

陈平安点头道:「总要碰碰运气。」

齐廷济笑道:「甩手掌柜,倒是上心。」

谢狗不乐意了,齐老剑仙喜欢说话带刺,这个习惯真不好。

上了酒菜,陈平安先给杨木茂和齐廷济都夹了一筷子清蒸鱼肉,肉质类似鲈鱼。

谢狗有样学样,开始主动帮忙倒酒在白碗里,丁嵘暗自点头,少女是「好人兄」的家族晚辈?一起出门历练?资质、品行如何,暂时不好说,可至少是个眼睛里有活的。丁嵘虽然是天潢贵胄出身,只是这些年跑江湖跑下来,对于好些权贵的做派,她是愈发看不惯了。

扯闲天其实才是最好的下酒菜,杨木茂细嚼着鱼肉,说道:「毕竟是一座崭新天下,天时地利都还没有真正稳固,总是会有一些奇异事情发生,久而久之,也就见怪不怪了。」

「东边,那些来自青冥天下的道官老爷们,不知怎的,本来已经分好地盘,开始各自经营了,突然间就乱成了一锅粥,打来打去,听说都快要脑浆四溅了。都不是那种单打独斗,而是相互群殴,偶有落单的,你偷袭我暗算,手段迭出,反正谁敢下山谁倒霉,成群结队也不稳妥,一些个祖师堂都莫名其妙就塌了,搞得跟我们北俱芦洲似的,若非被身份拘着,真想去那边长长见识。」

「我们离着南边最远,听说那边也不消停,每天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泥巴,传闻已经出现了一个占地极广的王朝,开国皇帝是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玉璞,与两个山上门派结盟之后,地仙颇多,扬言要合力开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太平世道。无需动用一兵一卒,数百位修士,一起出动,可不就是横扫诸国,摧枯拉朽,好像期间有个不肯认怂的王朝,也算屈指可数的强国了,可惜山下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十几万兵马,两支所谓精锐边军,都不够那帮山上神仙塞牙缝的,地面上的战场,尸山血海,腾云驾雾的仙师们直呼不过瘾,造就出大批鬼物,以术法驱使阴兵过境,顺便收拾掉了周边几个小国。大概是为了立威吧,那些沦为藩属的,头几年里边就惨了,匪过如梳兵过如篦,但凡是史书上有过记载的所有惨状,估计每天都在发生。」

齐廷济微微皱眉。

谢狗看似没心没肺,狼吞虎咽,下筷如飞。

丁嵘眼角余光一直留意那位好人兄的眼神、脸色,可惜看不出什么异样。

也对,当年能够与杨真人勾心斗角一路,斗智斗勇,平分秋色,坐地分赃……定是个心机深沉、城府厉害的角色。

丁嵘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偷偷出京游历江湖,在一处市井巷弄,亲眼瞧见一拨青壮守着个井窝子卖水,面有菜色、嘴唇干裂的妇孺们排队给钱。若说看见人们去河上凿冰放入地窖,丁嵘觉得自己终于理解了那句伐冰之家,但是等到她得知还有些市井豪横之辈,竟然当上了闻所未闻的粪阀……丁嵘便觉得真是个光怪陆离的世道。

用杨真人的话说,就是看架势,都快有丐帮了。

谢狗以心声说道:「正主来了。」

齐廷济笑道:「看来丁鼎做事情,还是很干脆利落的。」

不光是丁鼎,还有身边跟着一群莺莺燕燕的蜀中暑,以及一个满脸苦相的青年,他身后还匿着一尊神将和一位女子鬼仙。只有丁鼎这个皇帝,没有带什么侍卫扈从。

杨木茂以心声调侃一句,「蜀中暑就好这一

口,出门特别讲排场,性子还是好的。」

是他娘亲强行送给他的侍女,儿子身边总得有几个照顾饮食起居、能够嘘寒问暖的体己人。

蜀中暑只好带着五位女子剑侍,一起进入五彩天下。

小娉,绛色,彩衣,大弦,花影。

她们都是剑修,如今两金丹,三龙门。

在浩然天下不显山不露水,在这边,她们都可以创建五座「宗门」了。

蜀中暑没有让她们跟着进入酒楼,李觐也让两位「护道人」留在县城外边。

扶乩宗与皑皑洲的九都山,道法相近,都是青词绿章的行家里手,扶乩宗嵇海,为了延续香火不至于彻底断绝道统,让李觐去往五彩天下,并且在祖师堂法坛,请神降真了一位天兵,神号「捉柳」,再扶乩请来一位鬼仙「花押」,作为已经内定为新任宗主少年的护道人。

最终扶乩宗跟太平山一样,打得只剩下一人。

李觐跟黄庭是一样的处境,都是各自宗门的独苗。

黄庭也曾来过五彩天下,只是李觐留在这边,等待下次开门,黄庭则已经返回太平山。

杨木茂以心声笑道:「好人兄,其实不必登门催债,我答应你们的那件事情,肯定说到做到。」

陈平安点点头,

除了要亲眼见一见丁鼎,先熟悉其性情,才好决定要不要再找一趟张条霞。

皇帝丁鼎,武夫张条霞,再加上礼部祠祭清吏司郎中宋韩洪,以及老观主丢过来的剑修陆舫。

如果下定决心,真要做点什么,人数也够了。

又有那座「山头」的存在,林江仙这些十一境武夫,他们的身影长久屹立山巅,所以陈平安能够跟林江仙随时联系上。

此外更重要的,陈平安还是想要看看那个李觐。

丁鼎一行人进入屋子,杨木茂跟丁嵘已经站起身,一个喊陛下一个喊父皇。

陈平安几个也已起身,齐廷济和谢狗自然都是卖隐官、山主的面子。

丁鼎抱拳,神采奕奕,爽朗笑道:「扶摇洲山下丁鼎,见过隐官大人,齐家主,谢次席!」

丁嵘怔住。

杨木茂亦是一愣,齐家主或是齐老剑仙,单独拎出,都不算什么,但是一跟「隐官」挨着,杨木茂霎时间就明白了这位「青年才俊」的真实身份,好人兄,故意扯什么开山祖师,误我多矣!

接风洗尘一顿酒,丁鼎性格豪迈,喝得十分痛快。

蜀中暑当然好奇这位年轻十人之一的末代隐官,出身之低微,功业之巨大,真是反差鲜明。

李觐不知为何,心不在焉,总是盯着那位头别玉簪的隐官,神色温煦,满座春风。

蜀中暑心中了然,是了,陈平安跟供奉李觐,双方好像是差不多的出身。

陈平安也在观察这个人生经历充满志怪色彩的李觐。

喝过一顿酒,陈平安故意放慢脚步,让齐廷济与丁鼎走在前边,自己则与李觐并排缓行。

廊道里,李觐停下脚步,蓦然泪流满面。

谢狗走在最后边,觉得很莫名其妙。

更莫名其妙的,是自家山主,与李觐说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一句话,对不起。

李觐看着那张模糊却温和的脸庞,他在五彩天下,回顾自己这么多年来的经历,也如今天看到这位来自骊珠洞天泥瓶巷的陈平安一般,不知如何言语,心头那个故事的结尾,以两字收官。

真苦。

李觐大概能够理解陈平安为何会说那句话,是误会自己,是不是周密的谋划之一?是不是蛮荒妖族的大道根脚,是不是另有图谋,是不是整个人间的隐

患,既然如此,是不是宁肯错杀不如错放……李觐自己这么些年,何尝不是都在怀疑自己。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李觐的肩膀,「且放心,我会亲自跟礼圣和刘飨求证此事,给你一个确切答案,有了答案,若是好的,就真正自由了,不好,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也能一样求个自在。我之前听到一个极其有道理的道理,相信宝瓶洲陈平安也好,桐叶洲李觐也罢,天地人间也想有几张新鲜面孔,所以才会显得我们不太一样。」

李觐使劲点头。

等到陈平安他们走出酒楼,再御风离开,李觐才猛然发现,自己从头到尾,竟是一句话没说。

先前宁姚带着裴钱离开夜航船,走了一趟龙象剑宗。

陈平安用了个相对折中的办法,询问齐廷济有无心思担任飞升城城主,却没说将龙象剑宗划拨给落魄山当下宗,只是建议由邵云岩继任宗主。而且说这是郑先生的想法,他陈平安只是觉得可行。

齐廷济当然动心。

选择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他当年岂会不想去去往座崭新天下?可惜陈清都不允许任何一位上五境剑修进入那座飞升城。甚至起先陈平安跟陈熙两个,都要时刻提防着他。只是齐廷济既要脸,亦有私心,看看能否凭借战功,让文庙那边破例。

显而易见,齐廷济在练剑之外,走的道路,也是绣虎崔瀺的事功一途。

只是齐廷济没有想到陈平安竟然会主动邀请他入主飞升城。

陈平安突然说道:「去天幕与坐镇圣人知会一声,就说帮忙捎句话给宝瓶洲那边的贺夫子,让小陌来一趟五彩天下。至于……」

谢狗立即接话道:「硬话软说嘛,措辞要委婉,态度要明确,这些诀窍,都晓得的。」

陈平安说道:「跟小陌碰头了,先去一趟南边,让小陌将那三百位修士都熟悉熟悉,勘验心境、履历之后,可以杀的,你都宰了。」

谢狗问道:「如果三百个都该死呢?」

陈平安说道:「那就都杀了。」

谢狗破天荒犹豫道:「会不会给咱们落魄山带来不好的影响啊?」

陈平安说道:「小陌看人,你出剑,我担着。」

齐廷济面露笑意,点点头。

谢狗说道:「那就这么办?」

陈平安说道:「速去速回。」

剑光如虹,冲天而去。

飞升城位于五彩天下的天地最中央。

宁姚亲自「圈地」,在四方立下一块界碑。

北边立碑处。

他们身形落在山脚,缓缓登山。

在此驻守的那拨年轻剑修,认出山脚三人的身份,都觉得是在做梦。

不但年轻隐官来了,齐廷济竟然也跟着来了?

一起拾级而上,齐廷济以心声说道:「你也不必故意拿郑居中当挡箭牌,以他的行事风格,肯定是让我卸任宗主。」

陈平安没有反驳,只是摆摆手,「君子成人之美,小人夺人所好。我虽然算不得君子,却也不敢当小人。」

齐廷济神色洒然,说道:「刘蜕肯欠人情,我却不愿意。」

「不过在重返五彩天下之前,我还会走一趟蛮荒,了却一桩心愿。」

「希望你接管了龙象剑宗之后,不要对那拨上五境剑修心存芥蒂。」

「还有关键一事,陆芝如何合道一事,你就要反复思量了。她能够自己悟出,当然是最好,可是只要陆芝一天不曾找到合道之路,你这个新宗主,就要多费思量了。」

「此外我还有一个要求,不是跟你商量什么,而是必须如此。按照浩然惯例,龙象剑宗

会是下宗,青萍剑宗抬升为上宗,落魄山是正宗,是祖庭。我不奢望龙象剑宗成为上宗,迫使青萍剑宗转为下宗,你可以让龙象剑宗与青萍剑宗都是并列的,不分什么上宗下宗。」

只要陈平安接手龙象剑宗。

落魄山就会一举跃升为当之无愧的浩然天下第一宗门。

符箓于玄的桃符山,都要相形见绌。

只说龙象剑宗,陆芝在内,就有一大拨上五境剑修。

陈平安,崔东山。如今也都是仙人境。还有小陌,十四境。白景,飞升境圆满。

齐廷济不给陈平安拒绝的机会,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道:「不必矫情推脱。你我各取所需罢了。」

作为亲传弟子们的剑气十八子,齐廷济肯定都要带来五彩天下。

但是陆芝,邵云岩,酡颜夫人,他们肯定乐见其成。

那拨私剑,估计也不至于如何排斥这位末代隐官。

陈平安说道:「先不聊这些,总要陈缉点头才行。」

齐廷济笑道:「剑气长城,就他最学究。呵,《大雅》文王篇,缉熙,光明也。」

就在此时,山顶那边,从石碑后边绕出两人。

少年容貌的陈缉,元婴境。身边跟着一位侍女,陈言筌,玉璞境。

陈熙兵解转世,给自己取名陈缉。在五彩天下,七八年间一年破一境。

陈缉微笑道:「如此决断,很好啊。」

陈平安疑惑,陈缉怎么会出现此地,齐廷济笑道:「是我把他喊来的。」

陈缉好奇问道:「文庙怎么肯点头,让齐廷济进入五彩天下?」

陈平安说道:「跑去天上,问了周密一剑,攒下一些功德。

当然面子上,还是要给到的,所以等到下次开门之前,齐老剑仙可能都不会抛头露面,飞升城祖师堂成员知道就行了。」

陈缉疑惑道:「不必忌讳这个名字了?」

陈平安笑道:「完全不用忌讳什么,我现在每天闲暇时分,就会练字,都会写满几张纸的"周密"二字。」

陈缉得到齐廷济的密信,即刻启程,只是跟宁姚打声招呼,就悄然离开飞升城,游历天下去了。年限不定,归期不定。

太象街陈氏子弟,读书种子很多。只是身在剑气长城,他们实在是没办法躲在书斋做学问。

良时如飞鸟,回掌成故事。陈缉如今志在合道,也想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少年」要负笈游学,去与人购买很多的书,走很远的路,记录山水见闻。

陈缉说道:「齐廷济,也不是境界高就能当好城主的。」

齐廷济微笑道:「你只管游学你的,就别教我做事了。」

陈缉说道:「不要让我下次返回飞升城,就是让你退位。」

齐廷济说道:「等你重返飞升境再来说这句大话不迟。」

陈平安不掺和。两位都曾城头刻字的老剑仙,说话直爽,关系真好。

陈缉说道:「不如让青萍剑宗继续上宗,同时让龙象剑宗成为正宗。」

齐廷济点头道:「这个主意好!」

陈平安刚要说话。

陈缉微笑道:「可喜可贺。」

齐廷济笑道:「好事成双。」

陈平安欲言又止。

陈缉附和道:「将一座宗门双手奉上作为贺礼的,万年以来独一份?」

齐廷济咦了一声,「我才发现,竟是如此壮举。」

陈平安双手笼袖,嘴唇微动。

齐廷济疑惑道:「小镇方言?」

陈缉嗯了一声,说道:「隐官此刻心情比较激动的缘故吧。」

也对,刚要接任大骊国师,又要接手龙象剑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