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在场的作家们来说,周扬绝对是个大人物,老革命、著名作家、文艺理论家、文艺活动家。
除了在文艺方面的成就,他在官方的职位更高,中国社会科学院副院长、学部委员、文联主席、宣传部侍郎……文协副主席反而他身上最不起眼的一个头衔。
从每一次全国优秀短篇奖授奖大会上都由他来第一个发表讲话,也可以看出周扬在中国文艺界举足轻重的地位。
他与章光年耳语了一阵,过了没两分钟,林朝阳就被请到了他们那一桌。
林朝阳走后,他这座的几位作家并未觉得奇怪,林朝阳如今声名卓著,被文协的领导请去聊聊天也很正常,连林朝阳也没当回事。
等他到了章光年他们这一桌,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这桌坐的都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态度也很客气,林朝阳落座后与大家闲话了几句。
这个时候,周扬才开口说道:“朝阳同志,前些天你在《文艺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我看过。关于文章的内容,我认为有两点问题值得商榷。”
周扬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一片肃静。
领导说话向来都是含蓄的,“值得商榷”这话本身就已经是批评了。
周围人的表情微妙,林朝阳心里有些意外,但没什么惊慌。
因为他知道在原本的时空里“寻根文学”的提出在八十年代红极一时,引起了一些争议,但并没有几位提出这个概念的作家产生多少负面的影响,没道理到了他这里就出问题。
周扬说话之间停顿了几秒,林朝阳的反应落在他的眼里,抛开文学主张上的分歧,他对林朝阳这种宠辱不惊的态度是非常欣赏的。
“其一,你提出‘寻根文学’这个文学概念,从好的方面来说是提倡复兴民族文化。
但这里面的问题在于什么样的文化叫作民族文化?我想你要表达的一定是我们要摒弃那些封建糟粕,而保留和追求那些民族文化的菁华。
可这个评判的标准和尺度在哪里?你的文章里面对于这种判断基本没有提及,我不知道这是一种暧昧,还是避之不谈。
其二,你的文章中说不要盯着西方现代派做拿来主义的门徒,要深挖民族文化的根,但在文学的表现形势上,近代以来的中国文学确确实实是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的巨大影响。
不仅如此,连我们的新中国都是受马列思想的影响,在五四之后的暴力革命中取得的胜利果实。
你文章中的‘寻根倾向’似乎有将我们引回历史老路的问题,也忽略了对现实社会人生问题和矛盾的揭示。”
周扬的语气中不带丝毫情绪,说完这些话脸色也非常平静,但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他这些话的份量有多重。
他的前一个问题还好,好歹还算是文学范畴的讨论,但后一个问题几乎就是明白的在用政治立场来讨论文学问题了。
周扬有这样的想法和问题并不奇怪,因为他本身就是国内意识形态领域的领头人之一。
所有人的眼神这个时候都放在了林朝阳的身上,大家都明白,周扬的态度其实很大程度上就代表了官方对于这件事的态度。
周扬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对林朝阳提出质疑,之后各路喉舌少不了要跟风,到时候又是一场风波。
林朝阳不管如何回答,都改变不了这个可能发生的事实。
但林朝阳必须得回答,不仅要回答,而且要回答的十分漂亮。
因为“寻根文学”这个概念是他提出来的,身后有那么多为他摇旗呐喊的同道中人。
他的回答不仅仅是对周扬的回应,对同道中人的交代,同时也是给这些人在未来与反对者的大争论之中提供纲领性的指导。
在周扬说完话后,林朝阳沉默了好一会儿,周围一片静谧落针可闻。
“周老,您这两个问题很大,我先尝试着回答第一个问题。”
林朝阳面色平静,神色沉稳,周围不由得屏气凝神,期待他的回答。
“平心而论中国许多传统并不好。因为我们都生活在孔孟之道的教化和规训之中,一心安邦治国、教化世风,艺术这个门类在以前是不受尊重的。
您说《文学的根》当中并没有写如何区别民族文化和传统中的菁华与糟粕,这个是事实。
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绝大的命题。
由我一家之言来断言未免太过武断。我所期望的,应该是由我们的文化界、文学界乃至思想界一起来完成这个判断。
不过既然您现在问了,我就说一下我的观点。
其实如何分辨也很简单,毛早已经教导过我们,那就是站在无产阶级的和人民大众的立场去看待和考虑问题。
楚王好细腰,这是封建统治者的不良嗜好,就是我们要剥离的;
慈禧爱听京剧,这也是封建统治者的嗜好,但京剧同时是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证明它的诞生并非是为封建统治者所专属的,这就应该保留;
豫晋之地有民俗活动谓之‘打铁花’,历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的祭祀活动。
按理说祭祀是封建迷信,但‘打铁花’历经千年变革,其祭祀和迷信属性早已消弭无踪,变成了观赏性质的民间娱乐活动,这应该是可以保留的。
其实我们民族文化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传统都是‘打铁花’这种情况,它们诞生的初衷或许是不符合我们现代的意识形态。
但经由历史的不断变革,逐渐变成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文化,那就应该予以保留。
其中也可能有些蜕变不彻底的,那我们该批判还是要批判,但不应该一棒子打死。”
林朝阳说到这里算是回答完了周扬的第一个问题,他的眼神平静的看着对方,没有一丝波澜。
“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周扬喃喃自语,精准的提炼出了林朝阳回答中的核心点,片刻后他微微颔首。
“粗糙了一些,但总体思路是对的。不过这么搞,以后的问题也不少,总有人喜欢为封建礼教招魂的。”
听到周扬的评价,林朝阳面色如常,反倒是周围人似乎是齐齐松了一口气。
林朝阳笑着说道,“周老,这个就不是我要考虑的问题了,而是您应该考虑的问题了。”
周扬哑然失笑,示意林朝阳接着说下去。
“关于第二个问题,跟第一个问题有一脉相承的关联。是否是走老路,我认为要辩证的看这个问题。
故宫和圆明园都是封建统治者利用民脂民膏修建的,在一百年前是封建统治者的专属领地,但现在却是老百姓的寻常去处。
孔子能规训殷商以来的上古文明,我们一样能规训传统文化。
这件事的根子还是在于我们自己要坚持自己的核心理念不动摇,而不在于别的人或事物的影响。
毛说我们的艺术要百花齐放,总不能外国的艺术都来百花齐放了,我们自己的艺术却都草木凋零了吧?
至于忽略对现实社会人生问题和矛盾的揭示,我想过段时间您不妨看看我写的那部《闯关东》,多写一些民族文化,并不代表我们会忽略现实嘛!”
最开始回答周扬的问题时,林朝阳还有些拘谨,说到最后,他已经逐渐放开了,有一种泰然自若的豁达之感。
周扬失笑道:“我问你个问题,还得去啃一部你的书,王婆恐怕都没你会卖瓜。”
他没有先揪着林朝阳的回答较真,而是开起了玩笑,证明他对于这个回答是满意的。
不仅是周扬,周围其他人听到林朝阳的回答也忍不住心生敬佩。
一句“孔子能规训殷商以来的上古文明,我们一样能规训传统文化”,气势磅礴!
周扬接着说道:“你说‘外国艺术百花齐放,我们自己的却草木凋零’,是有几分道理。我想这也是你写这篇文章的初衷吧?”
“没错。百多年前的经验教训告诉我们,闭关锁国、固步自封是不对的,但民国初期的乱象也告诉我们,不知分辨的一味吸收外来文化也是不对的。
唯有坚定自身目标,用弃有度,才能成就属于我们自己的独特文化。”
林朝阳的语气充满了坚定,让周扬不觉有些动容。
通过这一番对谈,他心中也明白了林朝阳绝不是那种投机取巧、邀买人心的人,而是实实在在的想为中国文化事业的建设发声,是个纯粹的文人。
谈到这里,周扬的心里大抵是满意的,但他并没有表态再说什么。
因为到了他这个层次,所讲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一把武器,既能伤人、也会伤己。
林朝阳的回答让他满意,他至多不会去找“寻根文学”的麻烦而已,但要是当面赞誉一番,那等于是把自己推到台前,替林朝阳和寻根文学背书。
包括林朝阳和在场的所有人,也都明白这个道理。
周扬的态度其实很大程度上发表了许多官方人士的看法,林朝阳今天当面说服了周扬,但未来还要面对许许多多质疑声。
这也是一种新的文学思潮所诞生的必经之路。
不过今天与周扬的这番对答,对于林朝阳来说也不是没有好处。
周扬算是官方人物中较早对“寻根文学”提出公开质疑的人物,林朝阳的回答滴水不漏,堪称精彩既给了身后那些支持他的人以信心,也为大家提供了思路。
更关键的是,打得一拳开,架势已经摆开,不需要担心有人无限上纲上线,毕竟人家周扬都只是质疑。
对答结束,林朝阳又跟这桌的人聊了几句后,便回到了自己那一桌,一路上接受着在场评委、作家、评论家们的目光洗礼。
“朝阳,干的漂亮!”李拓跑到林朝阳这桌激动的低声称赞了他一句。
除了他,周围其他人也对林朝阳投来赞许、倾慕的目光。
要知道林朝阳刚才与周扬的谈话,和平常聊天或者文学交流是完全不同的,说是一场不动声色的刀光剑影也不为过。
面对周扬的发难,林朝阳应对的从容不迫,没被挑出一点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