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治和林朝阳聊天的时候,又有几个人陆续提着礼物到来,都是李拓约的。
看到陈健功带着刘志达来家里,林朝阳不稀奇,李拓和陈健功本来也认识,可看到汪曾祺和林津岚也来了,他很是意外。
林朝阳起身跟汪曾琪、林津岚两人握了个手,热情的寒暄起来。
“上次跟燕如他们来吃了饭,一直就对你的手艺念念不忘啊!”汪曾琪笑呵呵的说道。
熟悉汪曾琪的人都知道他对美食一道钻研颇深,能得到他这么高的评价,足以说明林朝阳的手艺。
林津岚则笑着说道:“前段时间跟曾琪聊天听他说起你的手艺,我也跟着过来蹭顿饭。”
“欢迎欢迎!”
今天家里来了七位宾客,客厅里一下子拥挤了起来,众人谈天说地,气氛热闹喜庆。
十点多的时候,林朝阳去厨房准备饭菜,汪曾琪自告奋勇来帮忙。
“正好今天你来了,瞧瞧我这道镇江肴蹄做的怎么样?”
林朝阳将上午就已经切好的猪蹄拿出来给汪曾琪瞧了一眼,这是上次汪曾琪和周燕如、章德宁林朝阳家吃饭教他的一道菜。
“瘦肉殷红,肥肉白如羊脂。”汪曾琪先是看了看猪蹄肉质的颜色,点了点头,“色泽没问题。”
林朝阳给他夹了一小块,入口之后,汪曾琪细细品味,面带笑容,“不错不错,肉质紧实弹牙,嚼劲十足,入口不腻,要是配上陈醋和姜丝就更好了。”
“吃什么呢?”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李拓凑了过来,见盘中的猪蹄卖相绝佳,色泽诱人,他忍不住上手叨了一块。
“菜还没上桌呢,你讲究点行不行?”
其他人看到李拓的举动,也纷纷效仿,一盘猪蹄还没等上桌,就被众人哄抢一空。
林朝阳端着空盘子哭笑不得,“你们这是饿死鬼投胎啊!”
陈健功啃着猪蹄,满嘴是油,“这才说明你的厨艺得到了我们的认可,寻味斋主人这个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这么说伱上我们家蹭饭我还得谢谢你认可我的手艺?”林朝阳揶揄道。
“怎么能叫蹭饭呢?我们好歹也是客人,带着礼物来的。”
陈健功来时带了两包花生,是所有人里东西最寒酸的,他的话引来林朝阳鄙夷的眼神。
玩笑归玩笑,聚会的气氛其实很好。
大家都是搞写作的,见面聊的话题也是以文学和写作为主,还没等吃饭呢,李拓和陈健功就先倒上了两杯啤酒。
林朝阳家没有啤酒,这酒是刘志达带来的。
八十年代初,后世人们常见的瓶装啤酒只有在涉外酒店和一些大一点的国营饭店才能看见。
刘志达带来的是散装啤酒,五毛六一升。
这個时候很多饭店和小吃店都有那种玻璃制成的啤酒杯,一大杯就是一升,去年开始又出现了塑料制成的特大号啤酒杯,一杯两升。
刘志达的啤酒是用暖壶打的,一壶将近两升。
看着不少,实际上还不到瓶装啤酒四瓶的份量。李拓和陈健功两人一人倒了一大杯,就剩下一半了,两人美滋滋的喝了一口。
林朝阳这时端来一盘凉拌猪耳朵,“就没见过你们这么急的嘴,不知道的以为酒鬼托生的呢。”
李拓夹了一口猪耳朵,咸辣微香,口感脆爽。
“好几个月没吃你做的饭了,就想这一口儿呢。”
“没错。朝阳这手艺啊,不去开个饭店可惜了。”
众人说说笑笑的时候,菜肴陆续上桌,八道菜将餐桌摆的满满当当的,四荤四素、四凉四热,看上去色香味俱全。
陈健功主动起身给大家倒酒,他先拿着刘志达的暖壶,刚走到汪曾琪身边,汪曾祺却按住了杯口。
“我可不喝马尿!”
从散装啤酒出来那阵儿,许多爱喝酒的燕京人就一直管这玩意儿叫马尿,直到七十年代中期才逐渐被年轻人接受。
但对于喝惯了白酒的汪曾琪来说,这玩意儿依旧是马尿。
“那你喝这个,李拓带来的。”陈健功给他倒了杯白酒。
酒菜齐备,众人先举杯敬了林朝阳一杯,感谢他的辛苦。
吃着饭,大家嘴上的话题一直不断,陈健功聊起了他前段时间看《梵高之死》的感受。
这部发表至今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时间,刊发《梵高之死》的《当代》1981年第一期销量达到了115万份。
不仅将自身的最高销量提高了一倍多,也让《当代》这份刊物的影响力得到了质的飞跃。
要知道在《梵高之死》发表之前,《当代》发展的势头虽然还算不错,但根本无法与《收获》《人民文学》这样的顶级文学杂志相比,他们甚至连《燕京文学》都比不了。
可随着《梵高之死》的发表,一期杂志爆卖上百万份,让《当代》成了1981年开年最炙手可热的文学杂志。
这一期是长篇专号,杂志的销量全都是靠《梵高之死》撑着的,所有读者都是冲着这部才买的《当代》。
两个月时间里,《梵高之死》的影响力持续发酵,成千上万封读者来信涌入《当代》编辑部,好评如潮。
“……我觉得朝阳对于意识流的创作技法已经倒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其实《梵高之死》的意识流风格明显是没有《赖子的夏天》突出的,但这种变化并不让人觉得突兀,反倒是感觉合情合理。
因为他把时空顺序的破裂、交织,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这些东西全都放到了梵高这个人物身上,而梵高本身的精神状态就不那么稳定。
这个设定实在太妙了,简直是浑然天成!”
陈健功摇头晃脑的说着,众人也来了兴致,郑万龙问道:“朝阳,现在很多评论家都在说,你是咱们国内意识流文学第一人,我有时候也练习这种创作手法,但总感觉差点意思,你有没有什么心得?”
众人闻言也都看向了林朝阳,意识流文学在如今的国内还是个时髦的流派,尤其是林朝阳开启了这股风潮之后,许多作家都跃跃欲试,但却很少有人能够抓住这种流派的创作精髓。
林朝阳摇了摇头,“哪有什么心得啊!”
“其实说起来,意识流文学本身是有些反文学的。因为文学的表现它必定是具体的,很多时候是要诉诸感官的。
但意识流文学在处理文字的时候,往往更偏爱于抽象化处理,如果把握不好这个度,就容易失去文学特质,变为哲学科学。”
众人听着林朝阳的话若有所思,郑万龙问道:“那你是怎么平衡这个尺度的?”
“时刻记住我要讲的首先是故事。我举个例子,家里着火,仆人慌慌张张的去找主人说:不好了!糟了!着火了!
这个就是抽象的写法,读者并没有接收到信息,而是先感受到了情绪。
这样当然不是说有多差,但情绪是需要递进的。
假设你写仆人说:屋里起火了,房子烧光了,小少爷没救出来。
这个时候事件有了、场景有了,画面感立刻就来了,而情绪的诱因也来了,接下来人物就活了过来,他就可以张嘴说话了。”
林朝阳所举的例子很生动,众人一下子就听明白了。
林朝阳的讲话侧重于理论,在座的人多多少少都是在创作上有所成就的人,在实践和技巧上其实并不差,但却很少有人关注理论,冷不丁一听他的话,都感觉耳目一新。
“朝阳这个讲得好,再多说点,多说点!”李拓催促道。
林朝阳摆了摆手,“没啥好说的,实际上就是大家平时都遇到过的问题,只不过我习惯总结一下而已。”
见他不肯再说了,陈健功感叹道:“我看朝阳现在的水平,去教课都行了。”
张承治笑哈哈的说道:“教中文系肯定没问题。”
这个话题结束,大家又换了另一个话题,李拓聊起了卡夫卡。
汪曾琪坐在一群比他年轻了十几二十岁,甚至是三十多岁的年轻人中间,说话的时候很少,多数时候是倾听,时不时夹口菜,跟旁边的林津岚喝上一杯酒。
两个老同志会喝酒、爱喝酒,赶上今天人多、气氛又热闹,两人身居喧闹之中,却又怡然自得,推杯换盏不停。
相比这些年轻人对待文学那种如饥似渴又囫囵吞枣的状态,他们这些五六十岁的老作家就像是一头老黄牛,前半辈子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东西,现在需要的是不断的反刍消化。
喝了几杯酒,汪曾琪悠然的看着大家亢奋的状态,脸上露出促狭的笑容,低声问林朝阳:“你看他们现在像不像是被狗撵在屁股后面,追得提不起裤子,但还是乐在其中?”
汪曾琪的比喻很准确,前些年压抑的太久,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吸收知识的机会,大家总有种一口气吃个胖子的紧迫感。
林朝阳嘴角含笑,这样其实没什么不好,这样的气氛过几年也不会再有了。
众人觥筹交错之间,半个下午便回去了,到最后桌上的酒菜都光了,大家又移步到客厅喝着茶坐而论道。
一直到傍晚天色暗了下去,酒也醒的差不多了,汪曾琪才第一个起身说道:“时间也不早了,我看今天就这样吧,让朝阳他们家早点休息。”
美食吃过了,酒也喝了,天儿也聊了,众人也一同起身。
林朝阳送众人出门,林津岚拉着林朝阳说道:“今天多谢朝阳招待了。改天我和曾琪做东,咱们去东来顺搓一顿。”
汪曾琪调侃道:“你这个‘改天’说得太没诚意了,改天是哪天?”
二人老友之间习惯了互相拆台,林津岚干脆道:“那就下周,下周去东来顺,我请客。”
“好!”汪曾琪坑了一把老友,拍手叫好。
李拓听到两人的对话,凑上来,“带我一个啊!”
“人多请不起。”
林津岚一口便回绝了李拓的请求,让他感到不忿,“请朝阳就有钱,请我就没钱?”
“他请我吃饭了,你请了吗?”
“这回你先请了,下回我请你。”李拓鸡贼道。
说笑片刻,众人各自离去。
又过了一周,林津岚果然请林朝阳到东来顺吃了一顿羊肉。
冷飕飕的天气没什么比一顿铜锅涮羊肉更熨贴的事了,李拓到底是顶着林津岚的揶揄来蹭了一顿羊肉。
这顿饭吃完没几天,燕京各大高校进入了开学季,沉寂已久的燕大校园里到处都是青春活力的身影。
这天下午,杜蓉一直在和几个同事讨论着报职称的事,这个话题林朝阳是毫无参与感的。
到了下班时,他骑着自行车准备回家,路过留学生楼,便看见梁佐一脸晦气、愤愤不平的从楼里走了出来。
他见到林朝阳,主动打了个招呼。
“又去蹭电视了?”
林朝阳还以为梁佐是蹭电视又没蹭成功,才这副姿态。
“不是,去下围棋来着。”
“这是输了?多大的事啊!”林朝阳安慰道。